完颜洪山一掌向鲁直的天灵盖拍去,掌未到,掌风先已及身。鲁直嘴里喊了一声“好功夫”,侧身让过,一翻身落于马下。这时完颜洪山第二掌又到。鲁直心想,我若一味退让,倒被你看轻了!“遂吸一口气,与完颜洪山对了一掌,各退一步,竟是功力悉敌。完颜洪山待要进招,鲁直说道:“一百招内你赢不了我!”
完颜洪山问:“你想怎样?”
鲁直说道:“我想怎么样?若想不利于你们,刚才在大营之中说出你们的来历,你们能走得掉吗?我劝你们不要入城的好,一入城中,生死难卜。不如带着完颜承麟回你的绿柳山庄,过世外桃园的生活。”
完颜洪山又问:“我要是不呢?”
鲁直说道:“你就只管入城。好在孟小姐向她爹要了一面令旗,闹好了还能保住命。”
这时完颜承麟向鲁直一揖,问道:“老伯是汉人还是金人?”
完颜承麟这一声“老伯”,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鲁直说道:“其实公子要问的是,我是好意还是恶意。我是宋人,但小姐的师父和金人有点源渊。再说,金国灭亡了,能把金国的老百姓都杀光吗?”
完颜承麟又问道:“能告知孟小姐的师承吗?”
鲁直说道:“当然可以。孟小姐的师父是飞凤剑客吴莹玉,也叫飞凤阁主,完颜洪山不会不知道。”
完颜洪山说道:“不错,我早就听说过飞凤剑客的名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原本是鲁南道上的剧盗,凭一双肉掌横行江湖,闯下偌大的名头,怎么做起孟小姐的长随了?是孟珙化重金请的吗?绿柳山庄一向不问江湖事,我也并不在江湖上行走,你又怎么认出了我的身份?”
鲁直说道:“老弟说笑了,‘剧盗’两字有点过誉。当年率性随兴,快意恩仇是有的,也结下了不少仇家。后来折在飞凤剑客的剑下,争强好胜,负气使性的性子竟是没了。飞凤剑客说,孟小姐一介女流,在江湖上行走多有不便,须得有人照应。于是,我便成了孟小姐的长随了。至于认识你嘛,倒也偶然。三年前有事去汴梁,曾见过你一面。当时你就是金国的侍卫总管。我本没有把握认你,你应了,也就算是没有认错。”
完颜承麟心想,孟小姐原来是飞凤阁主的徒弟!飞凤阁主与完颜承麟的师父无邪子本是一对佳偶,因故未能成婚,这件事完颜承麟是知道的。便是对飞凤阁主也闻名已久,只是尚未见过面。孟小姐是飞凤阁主的徒弟,完颜承麟心里便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对鲁直说道:“多谢鲁老伯直言相告,我们城还是要进的,生死由命,实也难说。只是在下有一句话要请老伯带给孟小姐,不知可否?”
鲁直说道:“公子有话只管说。”
完颜承麟说道:“请孟小姐给孟珙说一声,蔡州城内绝粮已久,城民困苦已极。破城之后,不可屠城,并请放些军粮赈济百姓,在下这里给孟小姐行礼了。”说毕连连向鲁直作了几个揖。
鲁直说道:“公子不必如此,你这话一定带到,请公子多保重,后会有期。”说完话,跨上马背,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溜烟走了。
完颜承麟慨叹一声,对完颜洪山说道:“我们也走吧,迁延日久又城破在即,只怕皇上等得急了。
完颜守绪确实是等得急了,听内侍报说“完颜承麟已回,正在殿外候旨时”,连说:“快宣!”竟不觉迎了出来。
完颜承麟紧走两步,向完颜守绪拜倒,说道:“陛下安康,臣回来迟了,请陛下治罪。”
完颜守绪说道:“快平身,回来就好。走,殿内说话。”边说边拉着完颜承麟的手,走回殿中,在龙床上坐下。
这里所说“龙床”,实在是要打一个引号,因为它并没有金装朱漆的定制,只不过是一张稍大一点的白胎木椅。所谓宫殿,也是略大一点的厅房。没有金砖铺就的丹墀,没有内殿外廊金庭玉柱的堂皇,没有雕梁画栋飞檐斗角的气派,没有熠熠生辉的琉璃瓦的富丽,没有……当然没有汴梁城中经过宋朝八代皇帝经营打造的殿阁沉沉宏敞壮丽美焕美轮。身为逃亡皇帝不得不一切从简。但完颜守绪见到完颜承麟,却是真的高兴。在大军圧境,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命内侍传旨,召百官上殿。
此时百官散于城中,待集于殿上,夜幕已然降临。完颜守绪并没有多话,直截了当的说道:“朕今传位于完颜承麟,繁文縟节一概免了,承麟上前接玺,众卿拜过新皇帝。”
完颜承麟急匆匆赶回危城,原想不过是见上完颜守绪一面,或者领兵守城,与蔡州共存亡,万没想到竟是承继皇位。连忙跪下,奏道:“陛下春秋正富,宜率百官抵御外敌共克时艰,臣以菲德,万不敢承继大统。”
完颜守绪说道:“朕所以传位于卿,并非得已。朕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矫捷而有将略,危城之中万一得免,祚嗣不绝,此朕志也。”
完颜守绪的话说得很实在,这是时势所迫,在蔡州城破之前传位于完颜承麟,是希望完颜承麟在城破之后能冲出去,金国便不至于与蔡州同时轸灭。蔡州城破已是必然,在城破国灭之际,完颜守绪徐徐道出,完颜承麟听了,情何以堪?自己即便接过玉玺,也将会是没有一个城池没有一个臣民的皇帝。确切的说,他也只有完颜洪山一个臣民。人生如此,能不伤悲?此时的完颜承麟已是涕涙俱下,悲不能抑。
完颜守绪说道:“亡国之君,往往为人所执,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前,朕必不至于此。城破之时,朕即自经,待朕死后,即举火烧之。承麟可由完颜仲德保护出城,仲德文武全才,可保承麟无虞。”完颜仲德是大金首相,此时正在城中巡查守备没有回宫,是以并没有听到完颜守绪的这番话。
完颜守绪固然是以与荒淫暴乱类亡国之君为伍而生介介,说宁死也不肯投降受辱,是向百官表明心志了。
完颜守绪交代完毕,便命人在幽兰轩周围堆上木柴,城破之时点火自焚。完颜承麟跪着苦劝不听,却也不肯离开。正如塔尔齐所言,大宋和蒙古联军确实是在丑时攻城,不到一个时辰,宋军先攻破南门。呼喊鼓噪,夺人心魄。完颜守绪对完颜洪山厉声叫道:“新皇帝的安危交给你了,还不扶新皇帝去找仲德?”说完又命内侍点火。内侍遵完颜守绪遗命,便把幽兰轩点火烧起。完颜承麟跪于幽兰轩前哭祭,不肯离去,被完颜洪山强行扶起,说道:“请陛下快走,再迟恐来不及了!”完颜承麟这才与完颜洪山纵马出宫,去找完颜仲德。
天尚未大亮,雪却在下着,无声无息的,飘到脸上,才觉澈骨的寒。尽管南门已失,从宫中到汝河这一段街道尚未见宋兵。完颜承麟知道完颜仲德尚在汝河一带抗击宋兵,不敢耽搁,与完颜洪山两人纵马疾驰而去。
完颜仲德是金国宰相,因了巡视防务,并未上朝,未知完颜守绪已传位给完颜承麟。宋兵攻破南门,完颜仲德率一千精兵巷战,且战且走,退至汝河岸边。忽见皇宫火起,知道完颜守绪已经自尽,对部下说道:“君王已晏驾,我等何以战为?我不能战死于乱兵之中,将赴汝水以从吾君,请诸位各自为计。”说完话,纵身跳入汝河。因为身披铁甲,入水即已下沉。此时部属已剩五百,也跟随完颜仲德纷纷跳入汝河。完颜承麟和完颜洪山赶到时,还剩三名军士正欲往汝河中跳。完颜承麟眼急手快拉住一个军士,一迭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相国呢?相国在什么地方?”
被拉的军士说道:“听说皇上已驾崩,相国便投水殉国了。你不必拦我,我等愿随相国而去。”
完颜承麟听了军士的话不竟一怔,只听“扑通”一声,那军士已挣脱完颜承麟跳入汝河之中。完颜承麟只觉头脑“嗡”的一声,仿佛给人猛击了一掌:“国亡而完颜仲德投汝水殉国,作为相国和相国属下官员也还罢了,寻常军士竟然跟随殉国,我这个堂堂新帝,有何面目苟活人世?何况仲德既亡,金国还有何希望?”想到这里,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随手把孟姣姣向她父亲孟珙要来的令旗往地上一摔,纵身往汝河中跳。
完颜承麟身体刚刚跃起,被完颜洪山一把拉住。完颜洪山跪下奏道:“主公不可如此,死是极容易的事,活下去才是艰难无比,请主公别忘了大行皇帝传位于你之意。”
完颜承麟“咳”的叹了一声,说道:“相国已死,尚能有何后图?从此之后,我无家无国,乃天下第一恨人矣!你也不必叫我主公了,还是称公子吧。”
完颜洪山说道:“请公子更衣,我们从西门冲出去吧!”
完颜承麟和完颜洪山换了宋兵衣冠,催马往西门驰去。此时西门大开,战斗已然停息,入城的蒙古军士正纷纷闯入民居烧杀劫掠。完颜洪山问完颜承麟:“孟小姐给的令旗还在吗?”
完颜承麟说道:“给我摔在汝河边了,我不愿蒙羞用宋军之物出城。”
完颜洪山说道:“也罢。”
天已大亮,雪也下得正大。人在十步之外,便朦胧难辨。完颜洪山在前,身后紧跟着完颜承麟,将到西门,完颜洪山向守在门边的十几位蒙古军士喝道:“孟珙孟将军令旗在此,众军散开,别耽误了将军公事!”
蒙古守军往两边一让,完颜洪山和完颜承麟已冲出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