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赶忙跑过去,发现那口出恶言的家伙也不过和我们相仿的年纪,气势汹汹的伸手要拎邢啸的衣领。
流云河有一段儿流经镇上唯一别墅区,住了一户很霸道的姓朱的人家,非法圈占了河边的地不说,还很讨厌其他人在附近钓鱼,说是破坏生态环境。平时我们都尽量离他家远点,这天嘻嘻哈哈的没在意,不知不觉走进了朱家的“禁区”。
邢啸避了一下,朱诩的手抓了个空,忽然改变方向把他推进河里。
程依依急了,扑通一声也跳下去救人,也不管邢啸泳技比她好得多,她下去只是帮倒忙。
我一路小跑过来手里带着鱼竿,怒火中烧的挥舞鱼竿朝朱诩劈下去,那小子被我打得一愣,忘记还手还是怎么的,阴阳怪气的说这位哥哥真有福气,两个美眉为了你出生入死啊。
不一会儿又冒出个可能是管家的人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欧吉桑也不明事理,叫嚣着我们非法垂钓要没收渔具,还指着程依依扔在河边的膨化食品袋子,说我们乱扔垃圾要罚款。我们既不愿意交出渔具,也没钱给他们,双方僵持不下。
朱诩忽然瞅着我笑了一下,大热天的我没由来的一阵恶寒,感觉自己就像被五步蛇盯上的青蛙,往刚从河里爬上来的邢啸身后缩了缩。
他说:“要么缴渔具、罚款,要么这个对我造成了人身伤害的女孩留下讲几个笑话,说不定我一开心就不计较你们偷钓的事情了呢。”
对于这个提议,居心叵测的程依依当然是拍手称快,我求助的望着邢啸,他给了我一个后脑勺,想也没想顺过我手里的鱼竿往地上一扔说,我们走。
说完他拉着我大步流星的离开。邢啸的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手心带着流云河河水的微凉,夕照落在他坚毅的侧脸,一片金黄。
在程依依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目光中,我不由自主的笑了,感动,还有一点点小得意。
也就是那个时候吧,我自以为是的相信邢啸对我不仅仅只是保护,他或许,也是喜欢我的。
我们失去了渔具,程依依把我埋怨到死。后来她又捐赠了两套渔具给钓鱼三人组,请注意是两套,进口高档鱼竿一式两款,一红一蓝,摆明了要把我排除在外,让我厚着脸皮跟去了也只能在边上捉蛐蛐。
我家虽然不比程依依家财大气粗,家境还算不错,可惜家教甚严我基本没有零用钱,于是决定自己掰竹子做一根鱼竿。
邢啸大手一挥说算了吧,流云河边长大的我们水性都还不错,以后的集体活动改成不需要一毛钱成本的游泳得了。
我曾负气说,我以后要住进比朱诩家更豪华的别墅,门前也要有一条美如流云河的河流蜿蜒而过,我还要养一条雪白的萨摩耶,它会和小夜和平相处,相亲相爱。
邢啸点头说嗯嗯,住大房子,养猫猫狗狗,不错不错。
我没有告诉他,我并不是那么渴望富足的生活,没有房子可以幕天席地,没有昂贵的纯种萨摩耶我还有小夜,或者,这些都可以没有,我的未来有一个邢啸就可以了。是的,只要有他。
我十六岁的时候,邢啸从镇上中学考到了市工程学院,离我和程依依念书的中学非常近。
他原本不打算升学,没经得起我一再的劝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邢啸为了这个看似轻巧的决定,一个假期兼职三份工,忙得似陀螺。
高一上学期,朱诩转学来我们学校,在过道上和我狭路相逢,他嘴角勾了勾,笑容里有一个阴险的弧度。
程依依出人意料的和朱诩彼此看对了眼,越走越近。其实我巴不得她见异思迁,就等着坐收渔人之利呢,竟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豺狼虎豹,哦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程依依看穿了我的小九九,公然挑衅:“路念菱你这个二百五,朱诩只是我的军师,军师你懂不懂?你就等着接招吧!”
朱诩为她出谋划策的结果,就是程依依鼓动搞企业的家里资助邢啸上大学,程母大学教授出身,不信那一套不祥之人的说法,知道邢啸身世之后相当同情,便同意了。
那个暑假我们依旧混在一块儿斗嘴、下棋、游泳,像每一个烈日炎炎的暑假一般平凡无奇——前提是如果程依依没有在意气风发的游向河对岸时沉到流云河里去。
邢啸脸上盖一把老蒲扇在河岸上打瞌睡,我倚在岸边,左等右等不见程依依从河面冒头,才惊觉大事不好,连滚带爬的摇醒邢啸,又一路呼救着跑回镇上。
……程依依没再睁开她那双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睛,她被颤抖的邢啸搂在怀里,脸色惨白如纸,于是我知道她那带笑的桃腮再也不能恢复粉红了。
程依依是被邢啸从流云河的深水区捞上来的,那时离她失去踪影已过了近半小时。
程家人全部出动,抢过程依依进行各种抢救,邢啸蓦然看到了河岸那张小纸片,瞳孔骤然的放大,然而他最终只是无声的缓缓将纸片揉成了粉末捏在手里,撒进流云河。
流云河边从未有过的乱糟糟,闹哄哄,一群义愤的人把邢啸围在中央,哭得撕心裂肺的程母质问邢啸为什么恩将仇报,活像程依依不是死于意外的溺亡事故而是死于谋杀——一个不迷信的知识分子的翻脸居然可以如此迅速。
有人帮腔,邢啸啊你这名字本来就没起好,“啸”谐音“孝”,让你身边的人都没个好!
新月镇谁都懂他的意思,谁都没有阻拦,邢啸最隐秘和不可言说的痛,就这样以一种最不公的方式被揭露在众人面前。他始终一言不发的垂着头,像一种默认,又仿佛对“不祥”命运的逆来顺受。
我哭叫着想要扑上去,赶来的外公把我箍在怀里,我大喊你们不要诬蔑邢啸,这只是一场意外!我还喊……可是场面太混乱,哭声震天,根本没有人理会我说了什么。
外公当机立断直接敲晕了我拖回家。意识消失之前最后映入我眼中的景象,是程依依的舅舅飞起一脚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邢啸踹倒在地……
后来我想,或许那天我把邢啸一个人留在流云河边,留在铺天的恨意中,这人生最初的背弃,就已经将往后的一切注定了。
我们纯净的年少就在那日,像程依依动人的笑靥一样,短暂绽放之后如昙花委去。
2009年秋天我度过了我的二十一岁生日,和我的准男友一起,他名叫朱诩。二十一岁的我有一样宝贝,是一只产地不明的碗,碗底有小刀用力刻划粗糙瓷面的痕迹,写着:菱永爱啸。
几年过去,朱诩的性格改变得天翻地覆,但是我依然无法忘记他对邢啸的伤害,对我的伤害,小肚鸡肠也好,睚眦必报也好,我始终不能接受他。
但比起其他男孩子,我又更愿意和他在一起,因为他身上带着另外三个人的记忆吧,因为他能够在我问他邢啸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时,面目扭曲的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问朱诩在我身边是不是经常感觉不痛快、憋屈?他点头,我奇怪他为什么还要继续。他说了一句高深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情非得已?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哦原来是这样,我何尝不是这么多年,情非得已。
程依依出事第二天,我家经过前一晚的一个紧急家庭会议,决定搬去姑姑所在的外省,外公更是连夜搬出了新月镇,仿佛那里出了洪水猛兽妖魔鬼怪,搬家速度足以令所有的搬家公司失业。
我在外省碰到了大言不惭说自己“千里追妻”的朱诩,他陪我不只一次的回去过新月镇,可我点儿背,再也没能见到邢啸。他从新月镇、从所有认识他的人面前消失了,连考上的大学也不去念,无人知晓他行踪。
后来我听说了这样一句话:叶子掉了,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
我失去邢啸,是宿命的逼迫,还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妥协?我一直想不明白,心思曲折。
听说出事那天程家仗着人多势众,而邢啸无依无靠,当场打折了他一条腿,这本来都能按故意伤害罪论处了,但程家人面广,最后只出了点医疗费就完事。
朱诩说:“虽然给邢啸治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逼视他。
“听我妈说,程家故意没给他治彻底,要给他留下终生的教训……”朱诩说,“喂喂,路念菱,你干嘛哭啊……”
就算像虾那样只会后退,我也无法退回初见邢啸的那一天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不是世上最美也最痛的“求不得”?
于是我以为,关于我们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天各一方,彼此再无感知的各自垂垂老去,或许等我老得行将就木时,会回去新月镇等他,那时他也才肯回来见上我一面,聊一聊轻狂年少,唏嘘往事。
我念大学时候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多起来,就爱天南地北的折腾,同学们总是酸溜溜的说我上辈子修得好,平时不思进取四处旅游逍遥,还有个多金的男友一往情深的跟着,简直是过的女王般的生活。我都不置一词的一笑而过。
女王吗?寂寞是国,我是王。
我已准备好铁鞋,为了找到邢啸要把它踏破,我没有料到,会在云南一个边缘小镇的车站遇到他。
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小杂货铺子,他站在一个旧旧的玻柜后面,接了顾客的钱转身去取货架上的东西,他移动得并不快,腿的动作有一点奇妙的违和感。把钱慢慢装进简易的铁皮盒子,擦了一下额头,他才抬起头来,发现了站在马路中间的我。
我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贪婪的看着他,固执的不肯眨眼,生怕一阖眼他又会消失不见,远走高飞。我震颤在强烈的后怕中,如果我没有对这车站四周的景物多看一眼,我会不会错过他再一个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辈子?
远远我看见邢啸眼圈红了,泪水不加掩饰的落了下来。
然后他冲我大喊大叫,我脑袋混沌一片,根本听不清,慢慢向他走过去,走到近处才反应过来他焦急的要表达的意思或许是:快退回去——
我知道原因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邢啸飞扑过来把我推向一边,自己则在惯性作用下踉跄摔向马路中央。
我忘记了这里是边缘小镇,人们和车辆共用羊肠小道似的街巷,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像飓风一样的带走了邢啸,我在距离杂货铺十几米的地方找到他。
买完特产赶过来的朱诩看到了骇人的一幕,他的准女友正发疯似的捧起地上腥红的液体浇回一个男子身上,嘴里不停语无伦次的说着:“你不会死的,你不要再流血了啊,我不会让你死的……”
邢啸没有听见我向他道歉,却用他今生给我的最后一片暖回应了我,微笑凝固在唇角。
从我第一次见到邢啸,和见他最后一面,把所有时间相加,仅差几天就是十年。十年茫茫,怎能不思量。
其实那一年,邢啸考取了县理科状元,他的志向也不止一个市工程学院,但他选择了留下,为了可以离我近点儿。
程依依出事第二天,我们全家举家搬迁,不是为了躲避邢啸带来的厄运,而是外公在喧闹河岸,清楚的听到了别人都未曾留意的我的喊话。
我说这不关邢啸的事,不关!都怨我,程依依本来水性就不好,我不该约她出来和我比赛游泳……外公捂我的嘴,我咬他的手,他才会把我敲晕。
朱诩是个不错的军师,程家决定资助邢啸读书的事情确实打击到了我,我嫉妒程依依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近他,更加担忧邢啸会疏远我。邢啸拾到的小纸片,是我和程依依玩笑般签下的“生死状”,我要她用游泳和我一决胜负,以流云河的两岸为界,最先游完一个来回的人胜出,输掉的人要永远对邢啸死心……
间接害死程依依的人,是我。
承担后果的人却是邢啸。他不动声色的将证据销毁,远远对我说——看他的口型是:不要怕,还有我。
还有我。不想这竟成为绝句。
邢啸知道吗,后来有人改编了他很喜欢的那首《江城子》,一个女星用沙哑声线把它演绎得空灵飘渺,如泣如诉。
我知道他一定会喜欢。我多希望他能缓慢悠扬的唱给我听。然而不能,那么换我来唱给他听吧。
我在云南边缘小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沉眠的邢啸的身边,不顾往来行人像看怪物似的目光,满手鲜血的依依呀呀清唱起来。
邢啸你知道吗,后来我考了你想考的大学,打扫你的青瓦房,清明时把带着露珠的花放在你及你家人的墓碑前,我做你想做的事,照顾你重要的牵挂,实现你的理想。
我把你的记忆接过来,放在自己心上。
要是不小心想起了你我也不哭,在我的以为中我很坚强——不要拆穿我,我还要依赖这份自欺来过活。眼睛若有晶莹漫出,就当作往事这一粒飞砂忽然入眼吧。
歌还在唱,而今生崖边望穿千叠浪,多少人恍然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