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阑一直记得十三岁那年夏天熏熏漾漾午后,她于常年紧闭的木门后面听见钥匙哗哗的声响,忽然惊惶,然后陌生的光洁手臂就“吱扭”一声推开了油漆斑驳的门。
来人逆着光,身后烈日放射出万丈光芒,轮廓被镀上了灼目的金边,祝阑自然而然就低下了头,构成一个那么臣服的姿势。
舟长明在讲台上分发卷子,他高声叫着“祝阑”向斜下方递出轻薄的几张纸,一边低头继续整理余下的一沓。像是才修剪过的新新的发梢垂下来,影影绰绰的掩去眼睛的神采。
祝阑并没有等到这位一向可靠的班长,像对其他同学一样少年老成而温和的说上一句“这次考得不错”,或是“卷面再整洁点就好了”,她无声的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卷子回去座位上。
沿路听见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五花八门,无非都是幸灾乐祸的调调。她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摊开卷子盯着那个离满分也不是太远的分数,稍感安慰。
在这片人山人海的广袤宇宙,他们原本是距离最远的两颗星球,小心翼翼沿没有交集的轨道公转自转。
但有时祝阑又会化身胆小的蜗牛,蠢动着伸出渴望靠近的触角,不过只一瞬,便被外面的风吹草动吓得缩回壳里。
大家都知道班长和祝阑不对盘,通常不讲一句话,迫不得已遇上要紧事,能两个字解决就决计不会冒出第三个,不约而同的惜字如金。
是因为两人成绩拔尖所以在名次上较劲?好像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俗话说万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同窗日久,大家居然深度挖掘出一个重量级八卦——祝阑和舟长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不啻于在每日做题目做至浑浑噩噩的重点班那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核弹,掀起滔天巨浪。女生们纷纷180°的扭转了对祝阑挤兑打压的态度,变“严防死守”的战略为“笼络讨好”。
有人向班长求证,舟长明不置一词的笑笑,趁对面提问的女生失神自己溜了。
偏偏另外一个当事人诚实得很,愣了愣淡淡回答,你们只弄对了前半句,但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没有血缘关系,然后还朝夕相对,近水楼台,原本把“班长的亲妹妹”祝阑围作一圈众星捧月的好多女生,眼瞅着唇角友善的微笑就僵硬了,小脸就绿了。
舟长明远远的听着,不动声色看向那女孩青春逼人侧脸的眼神,分明在说无可救药。
祝阑的晚餐一如既往的吃得默默无闻,舟长明和他姨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亲切融洽。
水煮鱼的麻辣鲜香一阵阵的漫过来,祝阑夹起了今晚第一块鱼片,忽的被旁边的姨妈像是无意识的一撞手肘,鱼片又重新落回锅子里。
她识趣的收了筷子,说阿姨我吃完了,待会叫我洗碗……
姨妈今天看来心情不咋的,莫名起刺儿:“我当冤大头养了别人好几年,也换不来一声亲亲热热的‘姨妈’,长明,你说这事儿有意思没意思?”
舟长明没帮腔,没圆场,作壁上观的姿态。
气氛一滞后,祝阑识时务的改口,姨妈,你们慢慢吃。一转身,眼神剧痛,终是干涸无泪,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 无泪却不能无动于衷
厨房里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哗哗水声掩盖了谁自远而近的脚步声,祝阑忽然发现身后站了个人,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有事吗?”她把水龙头拧小了点,没有停下手里刷碗的动作。
舟长明在她回头时,深深朝她眼睛看一眼,摇摇头走了。
祝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忙不迭离开的背影,恍然大悟舟长明或许是以为她刚才——在哭?其实她在哼哼唧唧的唱小曲儿呢,又被洗洁精的味道呛得吸了几下鼻子。
她怎么会哭,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回房后看见书桌上有一碗汤汤水水的鱼片,碗上搁一双筷子,浓烈的味道隔老远就嗅到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班里关于祝阑和舟长明的八卦经常都在更新,大家煞费苦心的拼合小道消息、蛛丝马迹,得出新的结论,传得很难听:班长的母亲是小三,抢了祝阑母亲的老公,后来舟母被扶正,祝阑母亲给活活气死,不过另外两人也遭到报应,不多久出交通事故死了。
再后来,舟长明受到了姨妈的照顾,这好心女人看沦落成孤儿的祝阑可怜,一并将她收养。
不管措辞如何失礼,确实离真相很近了。
舟长明十七岁生日宴上,大家并未看到祝阑的身影,倒也是,两人关系生分成那样,来了也是破坏气氛。
只有舟长明自己知道,不是他没有邀请,而是对方没有应邀罢了。
入夜,酒吧大厅氤氲开一片蛊惑人心的紫色光雾,经过长长的轮歌,带着几分醉意的舟长明被亢奋的同学们推上去一展歌喉。
他握着话筒,在高脚凳上简简单单的翘着腿,不好意思的轻笑一下,就不知看呆了大厅里多少人。
然后整个硕大的空间里,都充满了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从今以后,你要寂寞多久,谁能给予你,我这般的温柔。也许是多虑了,你离开我会过得更快乐……
陌生人报以掌声,熟人报以尖叫,有人说,班长唱的好深情,是不是有真情实感在里头?另一个说,可不是,你居然不知道班长和前女友涂若婧的事,太凹凸(out)了吧!如果不是家里面突遭变故,班长早和她双宿双飞留学去了。之前那个问:然后呢?然后人家女生拿得起放得下,自己走了呗。
谁都没在意邻桌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默默拨弄了一下头发,让它进一步掩去了自己妆容精致的侧脸,小声安抚身边有些不悦的中年男人说,下次吧,我下次再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今天嗓子真的不舒服。
舟长明把尽兴的同学们分别塞进了出租车,才折回酒吧,来到某一桌前,二话不说扯起女孩的胳膊大步流星往外走。
中年男人扑上来抢人,舟长明回头狠狠唾一口说:“够了,她应该还没有得你钱吧,是嫌这里人太多,没有打起来对不起观众?”对方被说破,一下子就焉了。
舟长明拖着她跌跌撞撞的也不知跑出多远,女孩一直挣扎,嘴巴还嚷嚷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舟长明终于顿住脚步冷冷看她:“以为妆画得跟女鬼似的我就认不出?祝阑,你十三岁我就他妈的认识你了!”
. 你让天开云破如何躲
“说,为什么干这种勾当?”舟长明故意把“勾当”两个字咬得很重,怒火汹汹,“为了钱?真不明白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姨妈家又不是没有让你吃饱穿暖……”他渐渐低声了,最后四字显得底气不足。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舟长明发火的情况还真不多见,祝阑自觉理亏,踌躇着说:“那个,就是聊聊天而已。”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舟长明手伸到裤子荷包里摸索了下,把一卷粉红色的东西塞给她,“省着点用,爱吃啥买啥。”
舟长明母亲那边是个大家族,可惜舟母出了事,大部分亲戚都唯恐避之不及,就赶着孩子过生日和逢年过节塞点钱来,哄骗一下自己的良心。
祝阑想起什么,忽然杏眼圆瞪,把钱扔在地上:“我怎么会要那女人儿子的钱!”
舟长明翻脸的速度也不慢,冷哼一声说:“得了吧,你还吃那女人儿子家的饭呢。”
祝阑气结,偏偏无法反驳,某人再接再厉的打击她:“拿什么谱,你以为我是担心你,我不过是担心你做出什么事,坏了舟家的名声。”
她被彻底激怒,恶语相向:“你以为舟家出了你妈那种东西,还有名声可言?”
“你……说我妈是东西!”“啪!”的一声,祝阑的脸挨了一下,声音响亮,却未必很疼。她也没料到,舟长明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都动手了,更加没有什么好委婉的,祝阑冷冰冰的声音又直线往下掉了几度,红着半张脸嗤笑:“哟,原来你妈不是东西啊。”
舟长明不再关心她说了什么,只是盯着自己打人的手,似乎也难以置信:“我……我不是故……”
祝阑把他狠狠往旁边一推,踩着近9cm的高跟鞋“噔噔噔”的跑了。
也就不知道,舟长明扶着墙滑倒在墙根,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大口喘气,脸色铁青。
那天晚上,祝阑想了很多,下的决心很多。比如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离开鲜血淋漓的往事,离开扰乱她心绪的那个人,这些都是长远的。近处的决心就是再也不要和那个人说一句话,永永远远的沉默以对。
不知道为什么,被全世界欺负都没所谓,只有他不成。如果是他给予她的伤害,必定事半功倍。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这决心就被瓦解,舟长明摇醒了睡梦中的祝阑,她睡眼惺忪看不清那张逆光脸庞上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歉,说揍他消气也可以。
憋了一夜的难过心酸,居然就真的因此消弭无踪,比拂去一根蛛丝还要轻易。
他的肩膀后面涌出成片的朝霞,时光似倒退重播回到十三岁那年夏天,依然是这个人,仿佛带来灼人的阳光装点她寂寥的瞳孔,于是天开云破,一切变得不可思议。
——难怪他,叫做长明。
. 那些开放在水中的幻觉
只要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也能从一丝一毫开始破冰,好像真的有什么,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变成了擦肩而过时的点头之交,四目相接时又会不由自主的闪躲。那懵懂而不甚明了的少年心事。
舟长明偷偷跟过祝阑几次,她没再****,在祝阑生母祭日那天,他还发现她没有回去安葬着祝母的小山坡,调头去了市里最大的公墓。
祝阑在一处黑色大理石的墓前驻足,那墓大气肃穆,竟比舟母和祝父的合墓还要豪华上几分,墓碑下方雕刻有“女儿祝阑泣立”。
舟长明打听才知道,前不久祝母坟地所在的小山坡遇上了征地,不得已要迁走,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祝阑攒钱的缘由。
学校组织去天文馆参观,大家兴趣缺缺,说又不是小学生上自然课……去的是有最先进激光投影技术的数字天文馆,在半圆顶里看四季星空。舟长明自然而然的来到祝阑身边的空位落座。
奇妙的数字剧场把观众带去了宇宙漫游,半圆形穹顶瞬间幻化成了180°阒黑的天幕,缀以数以万计幽蓝光效的星子,四周的地平线都与天接壤,让人忘记自己是端坐在座位上,倒更像是惬意的躺卧在辽阔草原。目之所及的景色,美不胜收,恍若置身仙境。
美好的事物往往附带着魔力,使人放松,卸下防备,谁会注意有两只手缓缓相牵,就连祝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反应过来,左手已落进了一个宽大温热的掌心。
有人说,“仙境”,谐音“陷阱”。
她想,陪他看过“四季变迁”,能不能再贪心一点奢求四季累叠起来的永远?
——至少,至少我会记得一生中的这一天,此时此刻,我依稀望见了爱情的脸,哪怕它像是盛开在水中的幻觉。
有时候祝阑真搞不清楚舟长明这个人是少年老成,还是童心未泯。
假期去舟家外婆家玩,院子里一棵老榕树树根处的泥地破开一个大洞,据说是昨夜被地滚雷给劈的——地滚雷,球状闪电的俗名儿,舟长明看了大洞居然眼睛发亮。
他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空的饼干盒,招呼祝阑一起写点什么装进去,封好后埋进洞里:“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你不知道挖这么一个大洞得花多少力气,嘿嘿,这时机简直千载难逢。”
祝阑泼他冷水:“说给谁听的心里话啊,写日记里都嫌不保险?要写你自己写。”
“写给……很多年后的自己啊,到时候翻出来看不是挺有意思吗?”舟长明眼睛陡然一黯,讪讪的。
祝阑没有得到她期盼的答案,还隐约觉得舟长明的迟疑中说不定藏着更大的隐情——比如说其实是写给涂若婧的,顿时连洞也不愿操铲子帮忙填,满心别扭的走了。
曹操或许是世上脚程最快的人,因为——“说曹操,曹操到”。暑假一过,开学第一天重点班就门庭若市,不光是这个年级,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闻风而动,黑压压一片人在他们班门口探头探脑。
祝阑一边抱着书包往里挤一边寻思,是天花板掉下来了?
喧嚣的中央她看见一个女孩,并没有多特别的举止,如左右的同学一般坐着,却给人一种楚楚动人的感觉。
她也看到了祝阑,美目流盼,欲语还休,然后祝阑便发现自己错了,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一起挤进来的舟长明。那是忽略掉全世界,只剩下眉间心上那一人的执拗眼神。
这个人,是回国的涂若婧。
. 你在你的梦里遇着谁
校花级的焦点人物,不可谓不漂亮,反观相貌顶多算清秀的自己,祝阑觉得顷刻间,胜负已分。
涂若婧和舟长明那种相处模式才是最正常的吧,亲密友好的聊着天,她也只会在看着舟长明的时候,目光似水的流动,波光潋滟柳条柔。
不像祝阑和舟长明,说不上两句就彼此抬杠把所有路给堵死了,谈话只能中止。
人红是非多,两个大众情人的爱情,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附近一所职高的老大严磊传说也看上了涂若婧,放话要和舟长明“公平竞争”。
一般人到这时就该知难而退了,偏偏舟长明不是一般人,才不受这个威胁,于是在秋天的某个傍晚,事情终于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