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米乐舒穿着裙撑,挤进了金线珠绣的礼服,和西装革履的郑桐人模人样地双双走进某星级酒店大堂,在黑色钢琴架前二手联弹奏出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今天你的手指似乎十分僵硬呢,你很紧张?”郑桐狐疑地看着她。
“对不起,没发挥好。”米乐舒赧然。
“我不是在埋怨你啊……”
但台下还是掌声雷动,米乐舒一下子就看到了角落的人,想起李何苗早晨的来电:“我给了杨臣毅一个受邀参加的资格,怎么样,我还是很够意思的吧?”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也许是太懂察颜观色的缘故。
杨臣毅肯来,难道是想看她再次紧张出丑?居心叵测呀。
郑桐先下楼了,米乐舒从洗手间出来,跨进电梯就后悔了,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
“弹得不错。”杨臣毅还是那种久违的冷淡语气,“然后,你今天很好看。”
米乐舒微微蹙眉:“谢谢,即使不再是水桶腰,眉间间距也是无法改变的吧。”她能发现自己心跳的紊乱,也能感觉这被更强烈的一股怨怼所覆盖。
他嘴角忽然扬起:“你可真记仇。”
这还是米乐舒第一次真正见他微笑,不是喷笑、取笑、似笑非笑。整张傲气的脸庞一下子柔和了,一如她想象中的动人。
“李何苗对我说……”杨臣毅盯着跳动的数字。
“什么?”
“你一直喜欢我。”
“惊、惊天大笑话!”米乐舒惊慌失措,真想把李禾苗这个长舌男的舌头挽成蝴蝶结,他食言了!李禾苗明明说过,只要米乐舒帮文艺部这一次忙,就永不说破她对杨臣毅的那份心思。
正尴尬,电梯到头了,米乐舒像离弦的箭似的射向门厅翘首以待的郑桐,恶狠狠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
扳回一城。而正对的落地玻璃门上,反射出身后杨臣毅的脸,十分难以言喻。
我心已沧海
大家一起步入可喜可贺的冬天,米乐舒那慌乱中的一伸手,像是阴差阳错地连通了郑桐心里的正负极,他开始上紧发条追她。
而全年级瞩目的“杨陈之恋”,据校园狗仔队最新播报,已获得了突破性进展,陈大美女严防死守的心理壁垒终于被攻破,对杨臣毅的一片痴情缴械投降。
同学说“啧啧陈媚这种高岭之花都能拿下,杨过后裔,一个顶俩”,米乐舒听见,乐出了清亮的眼泪花儿。
天知道“笑着羡慕”,和“哭着嫉妒”,实乃洒脱和丢人的两重天啊。
龙马中学门口横过一条公路,许多路车可供选择,可就是这样还是让他俩给遇到了。
米乐舒在车厢最后排发呆,看见某人的头从车门处冒起来,就往窗户边挪了挪,企图藏到椅背后去。哪里知道这一挪反而腾出身边一个空位,杨臣毅大步流星走过来,坐下。
他耳朵里拖曳出白色耳机线,摘下来分给愣愣的米乐舒一根,她接过带有杨臣毅体温的单边耳机,有点尴尬。
是《水边的阿狄丽娜》。她越听越觉得蹊跷,旋律中,连踏板踩错的地方都一模一样,不就是自己和郑桐二手联弹那一场么?
“我和陈媚在一起了。”杨臣毅突兀地开口,米乐舒吓了一跳,他说,“你不祝贺我吗?”
“祝……贺你。”米乐舒扯扯嘴角,生硬地笑。
再见杨臣毅,米乐舒发现自己的心情还是像从前一样确凿无疑,她无法欺人和自欺,便果断地拒绝了郑桐。
祝贺杨臣毅没两天,江湖传闻,他就和陈媚吹了。说是陈媚其实一直心有所属,所以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米乐舒趴在图书馆层层书架后面的角落打盹,睡着了口水乱没形象地淌到手臂上。她依稀梦见某人那对沉静眸子,和望向她时怅然的神色,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
醒来时到处乌漆抹黑,她起初以为是停电,后来发现图书馆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才知道自己被粗心的管理员锁在了里面!
图书馆是独立出来的一幢楼,这下彻底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手机也没带,愁死她了。
米乐舒不死心地拍了一会儿门,大喊大叫一阵,忽然听见门外楼道传来自远而近的脚步声,然后就是人声,说什么没听清,有点飘忽,但她认出那是杨臣毅。
不会是自己幻听吧?米乐舒也顾不得爱护公物了,手脚并用对门做功,急得跳脚:“杨臣毅,是我,米乐舒!救救我,我被关在里面了!”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就在米乐舒以为对方没听见已经走远的时候,隔着门板,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句:“以为我会救你吗?别做梦了……”
原来他始终还是恨着她的。
不是幻听,但米乐舒情愿自己谁也没有遇到过地被关在图书馆一晚上,让冷风吹彻,可那已成奢望。
米乐舒裹着图书馆的窗帘数羊,又冻又困,还是睡不着,于是数自己的心碎成了多少片,竟很快滑入梦乡。
请谅解这红尘的纷乱
第二天米乐舒发起高烧,同学小苒告诉卧床在家的她:“昨天霉运闪耀的不止你一个,那个(1)班的杨臣毅不是失恋了么,也去图书馆楼顶喝酒,醉醺醺地回到寝室就被宿舍长抓个正着,通报批评呢……”
果然是他。一袋冰块压在脑门上米乐舒才想明白,杨臣毅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的爱,只是她青春里面,生死的寂寞。
后来在学校走廊和他冤家路窄地遇到,这人居然笑得那么爽朗自然,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失恋了。听说你也拒绝了‘二手联弹’啊?”
米乐舒自认没他风度好,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杨臣毅唇角的笑容僵硬了,分飞瓦解了,米乐舒心里的小恶魔却在挥舞三叉戟高唱凯歌。
——我是喜欢过你怎么着,可是我也不愿躺在你的脚底。你一直不明白,对你忍让,只是因为我太过爱你,并非我懦弱。
高中分班频繁,米乐舒倒也习惯了,唯一不能习惯的是走进教室就看到,那张会让她一整天心情都风雨如晦的脸。
没准人家也是这么想的,米乐舒看到杨臣毅也皱了皱眉——又是那种怅然的神色。
郑桐被分去了慢班,似乎颇郁闷,见到昔日同桌就开始大放厥词:“我的天,你是不是恢复了暴食暴饮的秉性?你看你,又开始穿遮丑的肥大衣服了!”
米乐舒被骂也老神在在,显得很无所谓,心想等杨臣毅又爱上哪位美女,她好歹可以再做一次反面衬托啊。
在同一个班里,听八卦都是一手的。
听说,陈媚喜欢一个外校的年轻老师,任杨臣毅再怎么出类拔萃,似海深情,都白搭。
听说,虽然陈媚已有意中人,但还是给过杨臣毅机会,最后其实是杨臣毅先提的分手,甩了陈媚喔……
小苒说得眉飞色舞,米乐舒听得屏息凝神,她转念一想,兢兢业业听题干有啥用,以她的智商怎么可能解得了杨臣毅这道刁钻的题目。
“唔,杨臣毅本来不就是那样的人么。”她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手头的活儿做完吧。”放学她被老师抓去办公室做苦力,帮忙批改单元测验的试卷。
小苒的聊兴正酣:“‘那样’是怎样?”
很会挑别人毛病,即使是女生也会被他攻击外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牺牲“无辜人士”去讨好他中意的美女——好吧,也算不得无辜;阴晴不定,心意难测,高兴的时候录了别人弹的曲子搁在播放器里反复地听,不高兴就可以对人见死不救……
可米乐舒最后说:“我也不太清楚。”
“你好像很讨厌他?”小苒的好奇心真不是一般的重。
“算是吧。”讨厌杨臣毅什么呢?或许是讨厌“他无论做了什么,都无法让她真正讨厌他”这一点。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拿着一摞卷子,面无表情从里面办公室走出来,递给脸瞬间涨得通红的小苒:“我的份做完了,试卷归纳到一起。”
两间办公室是相通的,米乐舒他们不知道在她俩来之前,老师还找了杨臣毅来改卷子。
他若无其事地拉开门走出去,自始至终都没看米乐舒一眼。
离开之后到达之前
杨臣毅从学校消失半个月,班主任长吁短叹,捶胸顿足,感慨一个上进的娃怎么就厌学了、堕落了?一边说一边斜瞥米乐舒。
什么生活委员,分明就是“跑腿委员”!但是这次让她登门去做动员工作,绝对不干。
因为家里的意思,郑桐要回户口所在地念书,然后参加高考。他走的时候请米乐舒吃饭,说:“以后有机会再二手联弹吧。”
“好啊。”米乐舒笑眯眯,暗叹自己就是毛病,知情识趣的不要,偏喜欢眉眼含霜那个。
“那晚在门外应声的,其实是我。”
“嗄?”米乐舒正襟危坐。
“我那会儿不是被你拒绝了吗,就拖杨臣毅去图书馆楼顶借酒浇愁,下来时正好遇到你被锁在里面。那时,杨臣毅已经喝得人事不省。”郑桐轻轻笑了一下,“或许,我是听见你拼命叫他名字,仿佛只需要他一个人,嫉妒了吧。”
米乐舒维持着被雷劈中将倒而未倒的姿势。
“我以为杨臣毅和我一起喝闷酒,是因为陈媚,然而——”他卖了一个关子,“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郑桐头一低,作势要吻米乐舒,她避开了,看到他促狭地笑起来,开朗却苦涩。
米乐舒只几下就敲开了杨臣毅家的门,开门见山说:“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他拎了水壶给阳台上的花盆浇水,背对她:“如果我说,是被你讨厌我这事打击到了,你会觉得我丢脸吗?”
当然。她在心里这样说。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丢脸。
“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讨厌你啦……”声音细若蚊鸣。
米乐舒奇怪就他这样的还能有闲情雅致养花,凑近一看原来是一盆金针菇。他看着她,也不说话,目光温柔温柔,米乐舒竟底气不足地瞥了脸。
良久杨臣毅说:“我曾经以为大家都说好的,都在追逐的,一定是好的,便争强好胜地想要得到,却不知道感情从来都不是适配器,那未必就适合自己。”
他在说什么绕口令呢,米乐舒露出费解模样。
不知为何杨臣毅突然笑了起来:“我之前怎么会觉得你阴晴不定呢,你只是木讷而已。”
“不要人参公鸡!”米乐舒傻眼了,“阴晴不定”不正是自己给他的评语吗?
原来爱中并无强者,大家都是患得患失的软弱之辈啊。
那天最后,米乐舒从杨臣毅家带走一捧洁白无瑕的白金针菇,晚饭多了一道菜。米乐舒吃到撑,她忽然觉得,不仅是胃,心也不再空空荡荡地难过了。
后来,是很后来了,米乐舒才反应过来她被设计了——杨臣毅明白自己脾气不见得好,做动员工作的话,班委会一定会推软柿子米乐舒出来当替罪羔羊。她也才知道,那晚杨臣毅醉酒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追错了人。
这世界诱惑太多,乱花迷人眼,人就容易把真正想要的冷落。好在青春的旋律从来不曾停歇,舞池中央,米乐舒终究还是兜兜转转地跳向他的身边,黯红尘霎时雪亮。
于是谁浅笑,谁醒悟,谁在旋律正好时,牵了那双不可替代的手,共赴光阴的天涯水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