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是我负责烧饭,也负责洗碗,谁让乐桃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平时脱离父母后的自力更生,都是建立在外卖,超市熟食,还有钟点工鼎力相助的基础上的。
酒足饭饱之后,乐桃桃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她们家的事。
她的父亲去世很早,母亲一直惦念着初恋情人,那男人已有家室。一番波折后二人得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乐桃桃原本以为,心情总是很糟又爱拿她撒气的母亲,这下终于能在幸福生活中恢复曾经的温柔娴静,没想到继父辜负了母亲的期待,他在外胡天野地,母亲变得比过去更悲观易怒。
难怪乐桃桃可以每天往这里跑,一待一整天,除了朋友的电话无人过问她行踪。父母都忙自己的事,享受生活的,和被生活消遣的,再无暇他顾。
“那个夏天,搬进继父在C市购置的新居时,妈妈露出久违的笑容,我从未像那时那样笃定,从此妈妈和我真的可以在不同意义上获得新生。可不等这季节结束美梦就化为泡影,兴许是夏天太冗长了吧,长到无法支持一个完整的幻觉……”乐桃桃背对着我无声落泪。
当我住在山里时,我很想见一见一个叫做“乐桃桃”的女孩,我通过她空间的日志窥视着她的生活,我好奇她的衣食住行,好奇她得到了多少,好奇她快不快乐?所以我想即使她不扬言要去青峰找我,我也铁定会来寻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很多时候我连自己也安慰不了,只好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乐桃桃没有回头,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微微湿润,紧张和依赖都缓缓的通过相触的肌肤传递过来:“可我觉得会从此喜欢上夏天也说不定……因为这个夏天,有了沉睡。”
乐桃桃喜欢叫我“沉睡”,说这昵称静谧安详、与世无争。我无从整理胸口混沌模糊的情绪,忐忑而僵硬的让她握住手,堕入沉默。
乐桃桃不知道,尽管我们这两颗离群索居的寂寞星球极其类似,我们之间其实也隔开了亿万光年。
6.星体有自己的卫星,或轨道
无论那个家怎样令乐桃桃不如意,她至少也拥有着。或许偶尔会将她遗忘,将她忽略,但总有些时刻,她会从中汲取到温度和力量。我们有很大的不同。
某天房子的主人旅游回来,大概放心不下乐桃桃和一个陌生人——还是新闻报道里常常以负面形象出现的陌生网友住在一起,刚下飞机就心急火燎的赶了来。
他叫佐铭,挺有风度的样子,让我不用介意,房子尽管使。但看似礼貌的态度下,是刻意的生分和清晰划定的楚河汉界。
这人只回家放了东西就马上住了进来,哪怕是一时兴起,也天经地义。
佐铭对乐桃桃寸步不离,把她照看得滴水不漏。俩人有侃不完的大山,他说话时语速很快,话题全是我无法插上嘴的他们之前的趣事,乐桃桃怕我尴尬千方百计的要令我加塞进去,效果并不理想。
久而久之,我再迟钝也觉察到了佐铭迂回且隐蔽的敌意,甚至发现,当我跨进以乐桃桃为圆心半径两米的范围内时,某人身上散发的气息PH值接近于0!
莫名的,明白过来之后我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
原来有些看似孤单的星体,实际周围是有卫星相随的。
碍于乐桃桃的面子,佐铭想对我这只功率强劲的电灯泡下逐客令也不好开口。他做东请我和乐桃桃吃饭,不惜血本挑了C市最金碧辉煌的西餐厅,坐定后让我点菜。
佐铭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要看乡巴佬露怯,在我不知左手叉还是右手叉的时候适时的辅导一番,让乐桃桃看清我们之间的差距判若云泥。
我没能让他称心,流畅熟稔的完成了“任务”,连一开始就为我担忧紧张的乐桃桃都难以置信。
“电视上学的……”我淡淡说。这解释终于让面如死灰的佐铭脸色稍缓。天知道在快要被遗忘的往昔,我的一日三餐都在类似的地方解决。
末了佐铭还不罢休,邀我们去唱K,专替我点最潮最IN的,心甘情愿让我当麦霸唱了跨度大约一百年的歌。
包间里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和许多许多汽水,不知怎的竟有点醉了。我笑着说,我差不多已经决定很快就离开,请放心……我听到佐铭如释重负的叹息,却忘记去看乐桃桃的表情。
如果不是那天在这座不大的城市走了太多的路,我大概也不会机缘巧合的碰见他。
地点是车水马龙的路边,宝蓝色莲花旁。可喜可贺他越活越年轻了,看到我的时候惊讶得不行:“誓冰!你怎么在这里?”
难道我的名字是魔咒?否则刚从车里跨出的女人听了,怎会忽的脸色铁青。
男人的神情也不轻松,我想他会远远的一直待在安全范围,避我如避瘟疫。因为他怕麻烦,怕我会搅扰他的清净,还怕我会向他要求什么。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人清醒了许多,身边的乐桃桃大概也发现我和这“路人甲”、“路人乙”之间气氛凶险,拼命扯我走。
佐铭身手利落的跳到马路中间拦车,然后我们仨都迅速的钻了进去。我看见后面有人来不及回去他的莲花上,徒步追着出租跑了一段,终于筋疲力尽的放弃了。
7. 倒后镜里的苍白风景清晰如昨
那人的举动令我意外,我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朝反方向绝尘而去。
夜幕早已低垂,都市斑斓的霓虹在车窗外流光一样的飞逝,我与繁华向来疏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挤在狭小的车厢,乐桃桃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刚好像听见他叫你?既然是熟人为什么……”
“他是我父亲……”不知是黑夜让人脆弱,还是些许的酒精让人坦率,我慢慢道出了一切。
日光底下并无新事,还是爱情里俯首即拾的背叛。我却没法像对电影小说里司空见惯的悲剧一样只是唏嘘一声,事涉己身,那痛便切肤。更何况,是我的母亲为这场背叛埋单,她付出的代价太惨痛。
我的父母曾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可母亲生下我之后精神出了一些状况,外公外婆担心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父亲日后会嫌弃母亲见异思迁,才祈愿般的给我起了那样的名字。
天不遂人愿,父亲终归还是令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绝望折磨她本就混乱的神经。在一个夏天的清晨,趁我出去买早餐她从十七楼上跳了下来。那一副静止的摊开的残酷的画,定格了我永生的心碎。
母亲还没过头七,就传出父亲和别的女人订婚的消息。
从乐桃桃的空间隐约知道了她家里的纠葛,我就变得十分在意,她和她母亲的生存模式几乎是处于我和母亲的对立面,虽然并不相干。“我来这里,或许只是想要知道通过破坏和掠夺的方式,是否真的就能获得幸福?”
我听见乐桃桃小声的喃喃自语说,原来是这样。佐铭安慰的拍拍她的肩,怒瞪着我,嘴里则重复着“我说嘛”、“我就知道”诸如此类的马后炮。
我想说,我并没有因为看到乐桃桃不开心而幸灾乐祸,在错愕之后,心里反而升腾起一股以前不曾有过的焦躁——恐怕他们也不会再相信了吧。
在夏天的尾巴上,我清醒的意识到这个迷梦一样的季节结束,我也应当离开。
那天清晨满地露水,朝霞在送行的人身后一直铺陈燃烧到天边。我并没有对误会作出解释,十分欣喜她还能心无芥蒂的来送我。
没走出多远,拐个弯,又瞥见了那辆宝蓝色莲花。
父亲一径沉默,如果换作以前,我一定不会安分的听那个我理应刻骨痛恨的女人喋喋不休,就像沈阿婆说的,人心里的事有时真是没有办法。奇怪的是这次我没逃。
我才知道,我刚走那会儿,为了找我父亲快把C市翻个个儿,第一次接到我的电话他高兴坏了,可很快那电话变空号,他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母亲也不是突然病发,而是先天性精神病,父亲其实是被外公外婆手段用尽骗进家门的——难怪亲戚朋友暧昧的说外公外婆为了我们这个家“殚精竭虑”。
她说,你父亲就算有错,也错不及我。那年你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你母亲没了保护伞,是我用我们以前相好的证明迫他与我相见,与我订婚……之后他无时不刻的后悔,你跑去山里躲起来,他脑袋里就每天旋转如何抛开我把你找回来一起生活。这样对待一个为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女人,就公平吗?
我呆愣,但无法同情她,因为有人连质问是否公平的机会也没有,就已泯然尘土。
或许红尘的战场没有赢家,一旦相争,就只剩下俱损俱伤。
8.我们会在成长的哪一个角落找回自己
我回了一趟青峰的小屋,衣服钱财俱在,打听之下才知道那小野兔一样的孩子在爷爷过世后被送去了当地孤儿院。后来我在孤儿院的捐助网站上看到他的照片,申请了月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的空间里很早之前有过一段话:
“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我想做一只濒临灭绝的华南虎,想见我的人只得做了科考队员,在千山万仞上觅我踪迹。然后华南虎便伏卧山顶对着云卷云舒,等待幸福的感觉一步一步走来。”
这段文字后面添了新的回复。那个人说:“妈妈和继父已经分居了,你看,‘通过破坏和掠夺’得到的,不是幸福是泪水。”那句伤人的话看来她深深记下了,我的心揪痛起来。
她还说:“无论你躲藏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我也希望幸福会穷追不舍的找到你,华南虎一直逃一直逃,科考队员也会一直追一直追。沉睡,你和你父亲,还有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父亲平静面对,虽然我们已经误解和错过一段亲情太久太久,但这仍然需要时间。
外公外婆送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张银行卡,他们告诉我这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账户,以我的名字开户不过是为了培养我勤俭节约的品质,鼓励我储蓄。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卡里的钱不算少——至少完成学业不再是问题,那是他们对我倔强性格最深刻的了解,怕我有朝一日会被这倔强逼入绝境,也是不动声色的担忧和爱护。
我找了一所僻静地段的公立中学插班念高二,虽然我早已和如影随形的孤独关系融洽,但还是很高兴去上学的第一天,就看到教室最后一排韩臻鹏在对我挤眉弄眼。
有时我会忽然想念那个我曾经非常在意的女孩,想起某个夏天的一次旅程,想这世上还有多少等待靠近与辉映的寂寞星球,汇聚后又会不会,无奈的被命运的飓风扯散。
他们说你要搞清楚你人生的剧本,不是你父母的续篇,不是你子女的前传,也不是你朋友的番外篇。所以我想生命不应该是一种仇恨或悲伤的延续,而应拥有自己的足迹,我希望能和许多人,彼此看见对方展翅的样子,并且有一天终能没有悲伤的相视而笑。
租赁的出租屋坐南向北,我在清晨推开门,便有柔软的光线斜斜的播洒在门口,漫进狭小的居室,抵达之前,已将天际原本灰白的云块一路晕染成金子般的色彩。世界仿佛在无声的对我说,早安,沉睡了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