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和梁月芽说过,所谓心上人,就是那个看在眼里,心底欢喜,看不见他,就看不见天地的人。
在梁月芽风生水起又风雨飘摇的青春期,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的眼里,世上千千万个人,她只看得见他。
那时以为,像从小到大所有她所要必得的一样,他迟早会是她的。不,应该说,他和她是彼此的,然后,手牵手,一起奔向天长地久。
后来才发现,命运比她想象的,有创意得多。
在它颠沛流离的手里,她弄丢了幸福,也丢失了他。
梁月芽第一次看见萧御南的时候是十五岁。
那时她家的保镖正端着药碗追她。在大家眼里,她从来不是个省心的小孩,几乎已经长成婷婷少女的她,却还是改不了小时候的毛病,一吃药就逃跑。
那时她心里恼火得要命,不就是个小感冒么,看把他们给急的。
梁家的庭院很大,正中间有一个荷花池,那时正是盛夏,池水中莲叶田田,新荷初绽。风吹过,有清甜的微香。
萧御南那时便站在池水边,看着水中的荷花,仿佛出了神。
梁月芽跑了一阵,有些不耐烦。郁闷的眼神在看见池边的身影时蓦地一亮。
她冲过去,拍他的肩。萧御南回身。
后来有一阵子,她变得很伤感很文艺,迷上一部经典电视剧,大明宫词。薛绍取下面具那一幕,她翻来覆去的看,看着看着,就会会心地微笑起来。仿佛看见了当日的萧御南。
倒不是萧御南有多像赵文瑄,他要更俊秀一些,何况他那样年轻,眉目简直像夏日里第一片叶子那样碧绿透亮。
只是他的眼神有些神似。一样温情,柔似羽,却深似海。
那时梁月芽没想那么多,她仰头看他:“嘿,会游泳吗?”
萧御南看了她片刻,摇头。
后来她才知道,他其实是会的,只是他看出那时她急需一个否定的答案,所以如她所愿。
下一秒,她伸出的手将他猛一把推入了池水中。
那原本守在门口和跟在她身后的保镖都放弃原本的目标,转而向在池水中沉浮的萧御南跑去。
他在水中佯装起伏的间隙,看见陆地上的女孩笑着对他做口型:“多谢啦。”
然后,转身向屋里飞奔。回身时,她的长发在空气里,漾起一道灵动弧线,折射了阳光,让在水中的萧御南微眯了一下眼。
这就是梁月芽和她新的家庭钢琴老师萧御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不算美好,却印象深刻,如果有心,足以让人记取一生,一世。
十五岁的梁月芽脾气不好,我行我素,任性自我,和同学相处不是冷脸就是臭脸。
这直接导致她的人缘极端不佳,以至于这一年原定和她一起参加元旦汇演的男同学干脆罢演。
“哼,我不就说他的发型像E而已,哪晓得他那样小气。”梁月芽咬着棒棒糖,趴在钢琴上。
呵,问题是,E有头发吗?萧御南在给钢琴调律,突然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丫头,要不要我帮你?”
她看着他,相处不长,可是她已了解,这个比她大三岁的男生总是体贴稳妥,值得倚靠的,只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求那个臭男生?她才不要!
“算了,大不了不参加。”她干脆把眼睛闭上,“反正得第几名也没人在意。”
钢琴比赛那天,梁月芽还是站到了舞台上,只是一直见不到那个男生。
她咬牙,暗恨自己到底还是信了萧御南的话,把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一直练的是歌剧《卡门》序曲,四手联弹的曲子,她一个人是怎样也弹不出来的,没办法,只好临时易辙,想一首一个人就能搞定的曲子来。
台下起了一阵喧哗,梁月芽顾不上去看,暗暗在心里演练一遍选定的曲谱。
她的手放在了钢琴上,正准备起势,旁边原先准备的座位上却坐下来一个人。
她偏头,准备是那个男生就把他赶走,一看,竟是萧御南。
他对她微笑,点头,然后眉目稍凛,指尖已经落在了琴键上。他负责原先男生弹的低音部,很快,梁月芽的高音也跟上去。
这曲子只在最后两天,男生甩手拒演后,萧御南和她陪练过几回。
可是她竟一点一点地感觉两人的音律渐渐渗入,融合,渐渐趋于完美。
梁月芽很爱看萧御南弹琴,专注,投入,好像世间只剩下他和那些动人音符。
而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也参与进去那个世界,天地间,都只剩下,他和她,以及面前这架互诉衷情的钢琴。
第一次,所有音符都弹完后,她还好一阵回不过神来。
她回头看他,他对他微笑,摸摸她的头发:“谢幕吧,丫头。”
那天因为萧御南违规参演,他们一无斩获,可是他们节目获得的掌声却是最多最持久的。
梁月芽也因此,人缘有了很大改善,虽然她其实觉得那些突然改变态度的女生多数都是冲着萧御南来的。
后来,梁月芽问萧御南为什么帮她。
他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因为,没人喜欢孤独啊。”
他眼中似有若无的哀伤刺痛了她的眼,所以她没想到问他,他口中孤独的人,是他,还是她。
梁月芽的生日是正月初二,十七岁那年,梁月芽的爸爸为了弥补多年来对她关爱的缺失,决定带她去法国的姑姑家过年。
临上飞机前她留下一张纸条,悄悄溜出机场。
她按着在萧御南应聘资料上抄来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
那时还有三天就是除夕,萧御南们那栋住楼的楼道口挂了三两盏大红灯笼,虽然已经黄昏,灯笼里透出的昏黄光亮却把周围点出一圈明亮。
于是梁月芽看得很清楚,萧御南站在楼下,仿佛等着什么人。
她天真以为他和自己有神奇的心电感应,喜形于色,急急奔过去,却看到他朝与她相反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生,眉眼不特别俏丽,却有一种知性干练的气质。
萧御南带着女生上楼的时候,一转身,看见了愣在原地的梁月芽。
他微讶,喊她的名字,见她没有反应,走过来,把自己围巾取下,绕在她光秃秃的颈子上:“怎么来这里了?还穿这么单薄。”
是啊,她从候机厅跑出来太急,连保暖的衣物都忘记带上。
她那么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他怎么能和别的女生在一起?
一直到三个人到了楼上,吃完饭,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给那个叫裴雪纪的女生好脸色看。
裴雪纪是萧御南大学同学,钢琴社副社长,也是他很好的朋友,这次过来和他商量新学期的社团活动。
他们有事要谈,梁月芽就一个人傻坐在沙发上看《西游记》,萧御南给她面前放了几样零食,她也没有兴趣,最后因为太无聊竟然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裴雪纪已经离开,萧御南坐在沙发另一边看一本曲谱。
见她醒来,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去床上睡吧。”
她趿拉着拖鞋往他指的客房走。他突然问她:“丫头,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她回头,还有些睡眼惺忪,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回来陪你过年,你不是说过,没人喜欢孤独吗?”
这两年,她已知道他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城市求学,于是在机场,看着那熙攘人流万千繁华的时候,她忍不住就想起他一个人过节的样子。心里就疼起来,就管不住手脚,跑了回来。
她走去客房的时候,没有再回头,所以没有看见他渐渐沉下来的眉眼……
半夜被噩梦惊醒,是五岁时商场的那次踩踏事故,她被妈妈护在身下,等她重新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摸不到妈妈的呼吸。
好久没有被这个梦魇缠过,恐惧感愈胜从前。她又怕又难过,又怎么也摸不到这个陌生房间的照明开关。
最后她爬起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梁月芽蹭到萧御南的床边,看着床上他模糊的剪影,心里莫名便安定几分。
她原本想盹在床边的地上将就到天亮,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端端睡在温暖的床上。
她回头,萧御南睡在床的另一边。脸朝着她,却隔得有些远。
天色有些薄亮,照在他脸上,把那张脸映得格外好看。
她伸手,去触碰他最俊秀的眉眼。却被一把抓住。
她吓一跳,要抽回手,却怎样也挣不开。
“你……你干什么呀?萧御南。”
“我在教你,好女孩不应该随便跑到男人的床上。”他依然是那种温柔的笑,好似只是在开玩笑告诫她。
“怎么样?你还打我不成?”她明明有些胆怯了,却不肯服输。
她话音未落,他已凑到她的面前,那一刻他的脸是背光的,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眼神。只是有一瞬间,她感觉他的呼吸轻轻喷吐在她的唇边,结果,他只是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梁月芽,你要勇敢地长大。”
那一个春节,梁月芽陪在萧御南身边,放了许多烟火,说了许多的话,有一些时刻,比如他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比如她陪他到菜场买菜的时候,或者早上起来在门口碰到互道一声早安的时候,她会觉得,他已经是她的了。
或者应该说,他们是彼此的了。
梁月芽十七岁,是最光眩最躁动的年纪,可是她觉得,最好的生活,是静水长流的人间烟火。
因为那时,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人,他叫萧御南。
两个月后,冰河消融,春暖花开,世界步入了一年里最美丽的时节。梁月芽也开始准备她长长的情书。
可是没有等她把情书递出去,她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一天的细节,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扎在记忆里,像一些玻璃片。
突如其来的警车带走爸爸,家里的一切东西被清点后贴上封条,和梁家有关系的人都人人自危,没人注意到被赶出门后蹲在白玉兰树下的梁月芽。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被爸爸保护得多好,除了读书,除了钢琴,她什么也不会,她甚至不知道去向谁求助,怎么替被关押的爸爸请律师辩护。
那天,她一直躲在树下,她在等着一个人,其实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给她帮助,只是她觉得那时能看上他一眼,心里就会安定下来,就会多几分勇气。
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天光,她也没有等到他。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她的心,在沁凉的雨水里,被一分一分逼退了温度。
梁月芽重新回到生长的城市,已经是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