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赏,杏花铺街长,陌上谁家少年,耍流氓
青芙镇。桃夭街。
随意堂的老板阮栩栩这日决定关门歇业,响应隔壁王媒婆的勾搭,前去天香楼相亲。
原因不外其他,只因为前几日她起床时竟发现一头青丝猛添几缕白发。
细算算,她竟已过双十年华,心中陡生时光如梭岁月沧桑之感。
人生一世,能好好爱一场才算没有白活。而趁现在还不算太迟,她想她应该稍许主动一点。免得死的时候因为心有缺憾而不肯闭眼。
于是精心打扮,摇曳生风地出了门。听平日上随意堂抓药看病的万花楼姑娘们说,男子多喜欢那明媚妖娆,姿态曼妙的女子。
她对这件事少些经验,便决定听信专家的,于是这日走出随意堂的女老板便是一身大红配大绿,当真是妖娆如春,夺人眼球。
她扭啊扭啊扭,扭过了短巷,扭过了长街,眼看着只要过了镇上最大的那座乐清桥就能看见天香楼的酒幡了。
说时迟那时快,刚扭上桥头的阮栩栩突然听见惊天一声哭喊。
“杀千刀的,你放开我!”
阮栩栩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正抓着一个柔弱女子往桥那边拖行。
一股热血自胸腔里澎湃激涌,阮栩栩提溜着裙子就要跑过去,还没靠近,就听见有人突然插来一句:“啧,扛起来就走了,何必费事。”
若不论言词内容,这人的声音却是极其悦耳的,清朗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惫懒。
偏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靠在桥栏边,长身玉立,风姿不凡,一把素色摺扇半合半启,遮住了大半面貌。
心中暗骂一声的同时,阮栩栩已经接近了拉扯间的两人。
那姑娘泪光盈盈地看着她。阮栩栩一急,气儿没喘匀就先大声开口:“光……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能胡乱抢人!”
一脸无辜的小厮回头去看他的主子。
那白衣男子的面容从放下的扇面里显现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从这人看见她的一刻起,他放下扇子的速度就凭空慢了几拍。
于是那样明秀清雅的脸,就如一朵暗夜昙花,一点点在阮栩栩面前盛放开来。
阮栩栩倒吸一口冷气。指尖胸口无端一麻。
如此,只一言,一行,她便生生落了下风。
白凤栖收了扇子,直起身来,将她从上到下一一打量,随后眉毛一挑:“真是不知羞。”
阮栩栩被指责得一头雾水,回神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和花楼姑娘借来的衣衫式样大胆,白白露出两截藕臂和一抹雪胸。
青芙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滋养出的民风也颇为旷达开放,姑娘也不是一定要被包得像颗人肉粽子,所以对这人莫名其妙的指摘颇觉不屑。她把眉毛挑了两挑:“姑娘我今日有事,且不和你计较。你放了这位姑娘,我们就不用闹到官府衙门。”
他微皱眉头,不知想些什么,刚要开口,突然听见桥那边有人叫阮栩栩。
这边人转头一看,是王媒婆。
她喜眉笑眼,兴奋得像是自己要嫁姑娘,却在看见白凤栖的那一刻猛地垮下脸来。
“小五,这王媒婆每日无事生非,不知促成了多少怨偶,明儿个,就去把她的铺子给撂了吧。”
阮栩栩这边才刚刚抓住被抢的小姑娘的手准备一起跑,突然听见那人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心中怒气更是如火上加油,她冲到那人面前,仰头瞪视他:“这,你们还讲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啊!”
她矮他一大截,眼底却不服输,脚尖也用力踮起,力图与他高度持平。他见状都乐了,微微俯下头来,如她所愿和她平视,他说话的气息都轻轻地喷在她的脸上:“欸?没人告诉过你,在这青芙镇,我白凤栖就是道理,我就是王法吗?”
白凤栖?
阮栩栩平日在药铺里给人看诊,抓药,守着自己那一小方天地过活,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对这白凤栖也还是略有耳闻的。
他家是镇上,乃至如今整个江南最大的富商。家里经营着纺织,金器,米业等各种生意,坊间还流传着他家涉猎官盐的传说。
这样的世家子,不为非作歹才比较奇怪。何况如今白家老一辈死的死,隐居的隐居,实权全落在这人身上,若是他想翻云,老天爷兴许都不敢下雨。
王媒婆和阮栩栩说过,若是遇见这人,最好是绕五里地走。
鸡蛋不与石头碰,阮栩栩识时务,回头打量四周,看哪里是逃跑的好方向。她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跳水走水路了,才发现那个小五还在一直锲而不舍地拉那个被她抓着的姑娘。
她当然不放,鼓着劲儿和对方挣扎拉扯。到底是弱女子,不消几下就被扑通一声拉倒在地,那个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看她的情况,小五也没有再动。
桥上的人来来去去,围观的人多,却到底没人伸出援助的双手。
阮栩栩抱着膝盖揉了揉,抬起头时却被吓了一跳,白凤栖竟然无声无息蹲到她的面前。
他用扇柄敲了敲她受伤的膝盖,疼得她直吸气。他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却又不像恨意,只是嘴角依然微微翘起,漂亮的凤眼里光芒隐动:“你这么死心眼儿,我不如你所愿,都好像我的罪过一般,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走向桥那头,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小五,找人来,把她们一块儿绑了,带回去。”
有他时春自生
给白府里的一匹母马接完生,天已经微亮。阮栩栩擦着汗水顺着花廊往灶屋走去。
一边想着待会叫厨房的大婶煮点什么吃好,一边忍不住感叹不过短短两日,自己竟然就莫名其妙做了白家的兽医。
先是那日被绑回白府,坐在轿子上只不过稍微眯了一会,醒来就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很明显是讹人的。可是一来契书上订立的卖身期不过两个月,二来草民不和富商斗,反正住在这里有吃有喝还带薪资,做的也还算本行,阮栩栩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只是那白凤栖的动机和目的,她是百思不解。那天那个姑娘也不见了踪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遭了辣手,也没处去问。
正乱想着,她突然愣住。虽然天光还嫌黯淡,池边又有雾气,可是视力不错的阮栩栩还是看得很清楚,廊檐外不过几米处,白府的荷花池边,一个巍然汉子突然倒在地上,并且口吐白沫,不断抽搐。
这个地段多是下人的住处,本来来往的人就不多,再加上又是一大早,基本看不见人影。
找不到人帮忙,阮栩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以前在病人里也见过这发羊癫疯的,只是旁边多有患者家属的帮忙,而今单枪匹马的却是头一次。
力气未免有些不济。本来想撬开他的牙关,给他咬上自己的手帕,哪知强行打开他的嘴巴已经耗去她大半气力,手缩得不够快,一下子就被他狠狠咬住。
瞬间痛得阮栩栩冷汗狂流。可是还不能慌乱,定定心神,用另一只手从袖袋里掏出一轴卷好的锦帕,摊开来,原来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银针。
刺了那人好几个穴位,他渐渐有了平复的迹象,抽搐的频率降低,紧扣的牙齿也略有松脱。
阮栩栩的手试着抽了一下,瞬间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牙齿已经微微陷进肉里,她不敢贸然挣脱,一晚没睡,刚才又耗了那些精神,实在没有气力,她只能老老实实蹲在一旁,等着他彻底清醒,或者有人路过帮忙。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真的有脚步声从远处慢慢传来。
这个人,悠闲闲的,脚步不疾不徐,脚尖似乎缀了云朵,轻悄得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人。正享受着这轻缓舒服的声音呢,那脚步却突然停止,然后是略显急促地重新起步,跟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停在了跟前呢。
阮栩栩抬起埋在膝盖的脑袋,眨眨酸涩的眼,那双月牙白绣金色云纹的靴子就从混沌的雾气里显露出来。
她想抬头看清这么一双好鞋子是穿在何人身上时,没料到那人却比她动作快。三两下走过来蹲在她旁边,扳住躺在地上的汉子的双颊,把她的手褪了出来。
那动作,有点小心,有点……她说不出的味道来。
她心里暖暖的,就回头来看那人,没有看清,头就开始眩晕。左右摇一摇,没撑住,最后歪在旁边的人及时靠过来的肩膀上。
这气息,却是极好闻的呢。
正迷糊着,突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一个由高突然转低的声音:“少……爷。”
那人声调转得太奇特,好像唱大戏,阮栩栩不由得扑哧笑出来。
见她是醒着的,旁人说话的声音便恢复如常:“少爷,出了什么事?”
白凤栖一直看着阮栩栩的手背,这时抬手帮她擦去额角的虚汗,动作那么轻柔,说话的声音却是清冷:“去织猪笼吧,再择个吉日好把这两人一起沉潭。”
阮栩栩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不知怎么,在这人怀里,她自然地便不再相信这人的恶言恶语。
许是,这怀抱实在过于温柔,不像坏人的胸怀呢。
抱他时心不宁
那天早上手背流了不少血,又在池边受了风寒,阮栩栩竟就那么病了半个来月。
其间白凤栖竟然专门拨了两个人来照看她,起居住行完全不下那真正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阮栩栩享受这难得的待遇时,偶尔心里也敲敲小鼓,不知那白少爷打的是什么算盘,千万莫要是想把她养肥了才琢磨着从哪儿下刀才好。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平时晒晒太阳喝喝小茶,权当放了个长假。却没想到,讨债的很快就找上了门来。
阮栩栩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核桃杏仁粥,好味又补脑,像平时上铺里给娘子抓药的李大叔爱喝酒一样,几天喝不到心里就闹得慌。
这天她粥瘾犯了。
杏仁倒是现成的,核桃也有,只是还连皮带壳的。她自己馋,哪里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就一个人顶着正午的太阳在屋外的石桌子上砸核桃。
她用上了手,用上了牙,差点都上脚了,那核桃却顽强得纹丝不动。
最后她坐在桌子前瞪着那一堆核桃,能看不能吃,她心里痒痒得直咬牙。
这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件东西,对她说:“给,用这个砸。”
直觉地以为是哪个丫头看她辛苦,便给她个砸核桃的工具。于是二话不说接过来看准桌上某颗最不顺眼的核桃,用力砸下去。
核桃应声而裂,而且完全不像石头砸的那样乱七八糟泥沙俱下。
果然是件好东西,便好奇要看个清楚,一摊手,原来,竟是一块剔透玲珑的玉佩。
如此大手笔,而且刚才那个声音……
阮栩栩后知后觉回过头,果然看见那张虽绝色却叵测的脸。
好似她呆呆的样子颇令人愉悦似的,白凤栖突然笑起来,对她扬扬好看的眉毛:“跟我走吧。”
“……去哪里?”
“小五回家照顾他娘子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暂时的长随了。”
吃人嘴软,何况毕竟是在这里大模大样地享受了大半个月,想来跑跑腿也不过分,只要不让她上街强抢民女,阮栩栩觉得都还可以,便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显然白少爷这日的兴致不在女子身上,因为他带着阮栩栩,出了门,就直奔天香楼来了。
不消半盏茶的工夫,偌大一张桌子便被各种美食挤了个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