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丽还在犹豫着好不好下去时,许曼从旁边房间走出来,见她要下楼,就牵起她一块往下走,一边走还一边喊饿。
下到楼梯中间时,两人看清客厅里的人,盛丽僵立在了原地。许曼握着她的手也倏地收紧。
听见说话声,楼下的人也都直觉地抬头来看。
傅子眉站起来,看着盛丽,眼中闪过一瞬的狼狈和不知所措。
傅子眉身边的女子也站起来,略带好奇地问:“子眉,曼曼身边这是谁?新朋友吗?给我们介绍介绍。”
傅子眉站在那里,只是看着盛丽。盛丽却牵着许曼慢慢走了下来。
见傅子眉迟迟不开口,盛丽自己伸出手去:“你好,我是盛丽,许曼的朋友,昨天有点事借宿一晚上,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是宋姿怡,子眉的未婚妻,欢迎你们来玩。”她又回头,介绍身后坐着的两人,“这是子眉的哥哥嫂嫂。”
她又促狭地眨了眨眼:“很恩爱的两口子。”
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盛丽也想过,再见到她时,会怎样做。什么极致的崩溃的画面都想到了,可事到临头,她的反应却比自己想象的平静许多。除了呼吸稍微凝滞外,她没有什么太大反应,甚至冲沙发上那两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门打开,有人进来,是凌霄。看见客厅里这个情形,他吃惊不小,手里拎的豆浆馄饨都洒了一地。
盛丽说:“我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傅子眉的身形动了动,却有人比她先动作。
是迟曦。几年过去了,她好似一点变化都没有。她生盛丽生得早,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她站在盛丽的面前,妆容精致的脸上滑过两行泪水。
她的声音颤抖低弱,她说:“对不起,丽丽,妈妈对不起你……”
她低声下气,她泪流满面,盛丽的心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要后悔,要自责,都是应该。几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头也没有回过。盛丽爸爸就是在开车去码头追她时,出的事故。
两辆小车惨烈地撞在一处。事故责任全在盛绍荣,他没有驾照,还闯了红灯。他受了重伤重度昏迷,清醒着的盛丽却要去处理所有她从来未曾想象过的难题。
一切只因为那个在小城里路过的男子,现在她终于知道他的身份,是傅子眉的哥哥。
迟曦抓住盛丽,眼泪落得汹汹,再说不出话来。盛丽只是说:“请你放手。”
盛绍荣在弥留时刻清醒过片刻,他手指颤抖着在她的手心写了一句话。
他说,不要怪你妈妈。
她答应了,她要他走得安心。于是,她连恨她都不能。所以她只想要离开,逃避也好,还是什么都好,她已经把她剔除出人生,她们已经两个世界的人,她并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瓜葛。
走出门的时候,也许是风太大,盛丽终于是哭了。
哭到后来,脑海里杂乱地闪过一些片段。小时候迟曦给她打毛衣,过节的时候炸酥肉和麻花,不知为何又想起和傅子眉一起过节时的情景。
那些温暖,她似乎总是留不住。
之后好几天,这件事的余韵都未消。
先是许曼质问凌霄为何把这么大的事瞒住她和盛丽,差点连婚事都给他取消。
然后是傅子眉的电话轰炸。他一直打来,她也一直不接。她不怪他,虽然她知道他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事情本身与他无关。
这事情只不过,更应证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罢了。
错乱的城市,到处都是迷路的人
许曼婚礼后有一天,傅子眉宋姿怡和盛丽在陆凯的画廊遇见了。
由宋姿怡提议,几人一起在画廊楼上的露天阳台上喝下午茶。
是初春的下午,空气里浮荡着花朵的甜香。
那让盛丽想起那个命运转折的日子。她坐在楼梯口,房子刚刚卖出去,钱却被事故的受害方拿走了。
医院里要治疗费,盛绍荣开的车子是学校的,这些都是要解决的困难。学校和王家她已经不能再麻烦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有一种失措的茫然。
然后她便看见傅子眉从操场那边走过来。他背后是烁彩流金的夕照,他走过来,问她:“你需要钱吗?我给你。”
那时他像个派送礼物的天使,当然是真的只是像而已。他说自己是生意人,不做赔本买卖。
她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说:“你。”
她没有一点犹豫,点了头。
不是自暴自弃,只是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而已。
露台上,宋姿怡抿了一口蓝山:“你们在曼曼他们的婚礼上表现得太好了,可以请你们也做我们的伴娘伴郎吗?”
他说的你们是盛丽和她身边的陆凯。
陆凯拒绝:“听说伴娘做多了会嫁不出去,我们不做。”
“哎呀,婚期在下个月,我还以为你们这边一定可以。子眉,我回去给我朋友打电话,问到时她们有没有得空的?你也抓紧问问。”
傅子眉没有说话,只是搅着咖啡,垂着眸,唇线抿着,嘴角有克制的细纹。
管理人员打上来电话说画廊有人买画,陆凯便下去了。宋姿怡也随后去了洗手间。
“你的东西我都寄到你公司了,你注意收。有一张卡,我怕丢了,放在绿松石项链的盒子里,密码是你的生日。钱还是不够,我也只是个意思。还有那颗钻石戒指,你以前说求婚用的,我放在箱子最底下了。”
她什么都要还给他。傅子眉看着远处的闹市:“你就那么急着把什么都抹干净吗?那些记忆你也能还给我?”
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是打趣的话,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
他习惯喝黑咖,现在却好像被苦着了一样,深深地皱了一下眉头。
总是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春末的时候,盛丽动身回故乡小城。
她给母校寄了档案,这次回去她会成为那里的一名老师。
她只告诉了一个人离开的事,陆凯,他坚持来送她。
最后他说:“那时我听说你只是为了赌注来追我,所以……你能理解一个少年的自尊心吧。”
他脸色是难得的柔和。
盛丽笑着点头。
“如果你放得下傅子眉,回来找我也可以,三十岁以前我会等你。”那时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她。她那样热情执着,像太阳一般能量无穷。其实他已经被她打动,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回头。
她惊讶他竟然知道她和傅子眉的事。
他说,重逢那夜他跟着她回家,听见她喊他的名字,又看见她上了他的车。后来见面,也就认出来了。
还能做朋友,盛丽不是不欣慰的。
轮船行在江中,她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连绵的青山。
因为冷,她从行李里翻了一件衣服出来穿。
是一件男式大衣。那时看见小偷拿着这衣服,她激动地跑上去夺,撞得头晕脑胀也坚持不松手才抢回来的。
怕虫蛀,她在衣柜里放了樟脑丸,所以衣服已经没有原来主人的气息了。可是穿着它,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拥抱一般。
她什么东西都还给了傅子眉,只有这件衣服,她留了下来。
以后她要用它来包她的小孩。盛丽不胖,也不爱穿紧身的衣服,所以虽然怀孕已经四个多月,可是一点不显怀,也还没有人知道。
孩子的性别还不清楚,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欢迎他,并决定爱他一生。
岁月的河流就这样流过我们的生命,蜿蜒而曲折
本来准备看电影的,傅子眉临时提议去听昆曲。
剧场老旧,唱词晦涩,宋姿怡却没有任何异议,从始至终拔肩挺背,端庄静默如一尊佛。
她是适合他的女人。进退得宜,处事周到,不乏手段,在事业上,无论是资源还是手腕,都能给他和他家族的兴荣锦上添花。
可是,他心田脑海里扎根的那个,却永远不能是她。
那个女人,她倔强顽强,永远不知道何为适可而止,看上去温顺淡然,一旦决定的事,却无人可以更改。
她有一阵喜欢昆曲,就到处找资料,看视频,看于丹的书,他节假日给她打电话时,她大半时间都窝在这个破落的剧场里。
那时说到这些,她眼睛就能发亮,仿佛最暗的夜里最亮的星。
其实,他多么希望她能在望着他的时候,也在眼中点亮那样的星光啊。
可她一点也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她。
台上幽幽在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也许不是的,虽然飘渺杳然,倏忽即逝,在往事的一点一滴中,却总会有一个片断是爱情开始的关窍。
他还记得,那个夏天,懊热难耐,他回小城母校演讲,有天在冷饮店约见老同学。同学有事爽约未至,他却发现了街对面的活宝。
记忆里,她似乎永远穿着那身洁白的连身裙,一双大眼圆转阗黑。明亮的阳光大朵大朵落在她身上,看得久了,似乎她本身就是个发光体,耀目得旁人须得微微眯起眼睛来。
她脸上的笑也是大朵大朵,傻乎乎大喇喇俏生生的,飘过这边来,他似乎能闻得见香味,是初春最柔艳的花。
后来店里的男生离开,她就耷拉着头走进来,靠在他旁边的卡座上闭眼打瞌睡。
不久男生走进来,叫她几声没动静,又自顾离开了。
她额上汗水密密麻麻,眼睫颤动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他觉得不对劲,起身去看,发现她是中暑又被噩梦魇住了。找服务生要来清凉油,给她额头和眉间各抹了少许,顺手帮她颊边的凌乱发丝也别到耳朵后面。
被她抓住手的时候他有片刻怔愣,为醒悟到自己难得的助人为乐,也为手心的触感。
阳光太雪亮,映得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下巴上一颗隐而未发的痘子,都通透无余。
还有她唇边的酒窝,浅浅小小的,像桂子,有一刻,他却觉得它简直深不可测。
那时他大学刚毕业,逢年过节,长辈们难免会问起来个人问题,也有想牵线的,他都回了。因为心思都在学业事业上,也因为,他还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有时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爱无能了,却没想到,只是没有遇见那个人,其实他也可以一往而深。
后来,他一直在等她满20岁。那颗钻戒,他是买给她的。只是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如天堑,如鸿沟。
他不甘心,一直想扭转想改变。
只是结果他发现,那个最大的距离不来自其他,而是,他深爱的,心里并没有他。
他终于死心。
命运如江,蜿蜒而曲折,我们并不能撷到每一朵浪花。
虽然,那也许是他这一世最想要的。
丝竹停歇,灯光亮起。
一出戏落幕,到散场的时候了。
傅子眉沉在那雪亮的灯光里,低着头隐埋眉目,久久没有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