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是你?”宿海杰不免一怔,这情形似曾相熟,可一时间往事杂陈,他也难以想究竟,月下石阶泛着清冷的光,仿佛无底黑洞……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他久等青荼未归,不免担忧,兜头见她已在闺房之中,忽然生了气:“为何这般晚归?听说你跟那云郡来的书生走得很近,你莫非对这穷小子动了心?”
他目光灼灼望着她,严厉,却又充满慈爱。
“爹是听谁胡说?不过才两日光阴,见着两面罢了。”青荼一直在想着盲道士的话,月下美人,转瞬即逝的光华。可叹她如此生命,竟比昙花还要短暂。这时满园翠色,让她恍惚怔忡,“爹又派人跟踪我?”
“不错……”宿海杰轻叹了一口气,“你该是离他远一些好。”
“我不要听不要听,娘亲早逝,爹每年都托人打听阴年阴月阴日出生之人说这样命格的男子与我阴阳调和能治好我的恶疾,然而如今为何又反对我与他结识?其实我对他并无非分之想,不过是想着他游历天下,必有一番不同于外人的经历,于我来说就似一本博闻强识的书打开了眼界……”
那是青荼第一次反驳他,话一出口宿海杰不免有些惊讶,惶惶然想起她五六岁时因家族血脉牵连而险遭不治身亡时清醒过来时,有人在床榻旁提及那样的命格。
“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男子正是小姐的命运关枢,然而到底是吉是凶却是不可知的变数啊……”
莫非真是命中注定,她会与那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男子纠缠一生?
然而,青荼果真依言再没有找过连博望,她只派人送了他一百两纹银,对于外人风传云郡才子连博望金榜题名时必回来风光娶她之事也只是淡淡一笑——
古往今来哪一个才子佳人能有美满结局?况且那几日的相处何其短暂,对自己来说或许是惊雷震开了洪荒,然而对他来说可能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她无美貌,不过是有万贯家财,但人若死了,钱又能带到哪里去?那一百两纹银他高中必可偿还,他若落榜就当是她从他的口中看到城外四时风土人情的报酬,而对于那样庄重的承诺她从未放在心上。
所以金榜放榜时宿府人见着那泥金的状元帖尚未反应过来,连博望就已骑着高头大马,莅临顾府。
其时宿海杰正在试尝药膳,忽见连博望着皂靴红衣,穿过重重花廊直往青荼的闺房而去,府里家丁不敢阻拦,宿海杰径直起身。
却见青荼坐于窗前编织锦带,对那聘礼淡淡一笑,而连博望站在屋外,盈盈身姿独立。
“我需告诉你,我自娘胎便带有恶疾,曾有人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即使是神医在世也救不活我,你高中,有无限大好前途,而当朝景绫公主也对你青眼有加……”
“我不管你活多长时日,但凡你在这世上一日,我的心必为你牵挂每时。”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不禁动容,青荼豁然起立,咬破樱唇,以舌尖之血滴于锦带上:“我愿与你从此白首不相离。”说着随手一抛,让那锦带落于院中的一棵木樨树上。
旁人此时都不禁红了眼,宿海杰的脸色却愈加难看,狠狠拂袖而去。
众人不明白为何老爷的态度如此固执,他平日里乐善好施,广结善缘,亦不因朋辈中钱财多少论及交往,父母希望儿女衣食无虞是人之常情,然而现在连博望高中金榜,前途无量,他如此做就太令人费解了。
“所以过后三千精兵包围宿府,着令交出博望时所有人都怀疑是我泄露了消息。”宿海杰望着那闭合的门扇,“青荼也是因此而一直记恨着我吧。”
“说起来,当时也真似犯了痴心。”青荼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望月轻叹,不知在说自己还是景绫公主,“或许是博望太过迷人,竟惹得三千里草木皆兵……”
景绫公主对博望有意的消息早在暮春时候便已流传,然而青荼从未在意,每日仍与连博望悠闲徜徉,回到家时才发现宿府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会儿想走已是迟了。
“青荼……”连博望在背后唤,她回转头去,见他脸色微红。才不过短短数日,却像是经历了千百世,不禁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她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昨日此时她尚在嗤笑人间情爱虚幻事,如今他成为她终身之托。
然而,她的终身有多长?
她在他的怀中痴想。
片刻后她就见到火光近前,一个劲装女子仔细打量着她,嘴角勾了笑:“你就是宿青荼?”
三年之后,传奇已经不再是传奇,坊间都知道心高气傲的景绫公主爱上连博望并非一时兴起,。
她那日高坐锦绣阁,见与她相熟的绣娘玲珑呈递上来一方藏有她名讳“青荼”的锦绣绢帕,心念及此,这世上如此唤她的除了尚在病榻上视她如己出的端佑太后,便只有东宫里看她长大的峻拔青年,然而自小相对,即使他已钦定为储君,她的心也从未予他半分殊异。这必是玲珑受他之托送予自己的,嫣然一笑,趁玲珑转身倒酒的当儿将那绢帕放于窗外,扬手,松开。
也即在那时,不知前世纠结了多少的情缘,她随意丢弃的帕子被认为是锦绣阁绣娘玲珑飘落的邀函,惹得楼下无数男子为之争夺,却不料有人无意被那绢帕遮了眼,一把抓住竟再不肯松手。
又一个登徒子。
玲珑此时望见,忙道:“公主误会了,那绢帕本就是连公子托我为他心上人所绣,我给公主看不过是感叹天下有这么巧的事,那姑娘竟与公主同名,也唤‘青荼’。”
也自那时,景绫方知者世上还有另一女子,也唤青荼。
只不过为了那一方写有她名字的绢帕不被污浊,一个翩翩公子竟然甘愿忍受众人的拳脚相加,可叹,这缘,这情。
她当即跳下楼去,亮出金牌。
然而连博望并不爱她,甚至连一个拒绝都不肯给她,便回了桂郡去找他的佳人。
所以她才罔顾军令,调遣三千精兵搜寻他与宿青荼的踪影,可恨那一个懦弱的男子对宿青荼的爱想必是经不起考验——她没打算捉拿住他们的时候如何惩治,她只不过要宿青荼看一看他可怜胆怯的模样。
自那时,她对他的无名之爱就因为他的胆怯而灭了踪迹。
只是当线报传来,她追赶到时他却挡在青荼前面,毫不畏惧地呵斥她的荒唐,恍若连天地都要为他的义正严词所撼。
她终于知道,他当日不辞而别偷偷出逃,并非惧怕她的权势,而是不想驳她的情面,让她难堪。
她看他的情比金坚,只怕这辈子再也无望了。却也无意得知,宿青荼只余二三年的寿命。
她也方知他高中状元却向皇上请辞三载时的意味深长。
——他应试是为了试试自己的才能,而不做官是为了在宿青荼在世的两三年想全心全意地对她。
可笑啊!可恨啊!可笑可恨连博望这个迂腐秀才竟有这样的深情,他的心,坚硬如铁,他的情,浩如大海,他一生注定要将这磐石一般坚定的柔情给另一名女子。
但景绫却忘记怨恨,十多年来从未有人拂过她的意,然而连博望温柔眉眼下倔强不屈的坚定以及他与青荼甘愿为双方付出的坚贞让她感动,于幽深宫闱中她习惯了纷争,虽然亦有人对她好,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感到温暖。
她下了一个命令:“快传御医!”
景绫偏不信这病症如此难治。
她以公主之尊请国内关外的名医——她要青荼活,她要她寿与天齐,她要她与连博望相携到老。
这样的自己,多么卑微多么傻。可这恍若天下最毒诅咒的病症却非常人之力可以遏止。
终于有一日,青荼让晓竹传话,约景绫在栖霞寺见面。
“也就是那时候,你纵火烧死了青荼,而后假扮了她这么多年。”夜中,唯独宿海杰浮浮沉沉的声音,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其实自那日大火中你劫后余生我匆匆看过你一眼之后便隐约觉察出异样,后来帝君要拿你治罪,众人苦劝不得,他却又在见到看到你写下的那份遗书之后态度大变,不仅赦了你,还既往不咎,对博望连连提拔——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连府看见你每日服下的药,还有御医无意提起你体内的脉象与之前完全不同——你其实是景绫公主,而以公主之尊葬在王陵中的,才是真正的青荼!”
这一切来得突然,空气陡然凝滞。
“不错!”
“青荼”垂着脸,斑驳的伤痕如小虫在跃动的光线下缓缓蠕动,“你其实不必再来试探我,当日是帝君认出我的笔迹得知了我的身份,所以才有了今日连府夫人‘宿青荼’!”
其实青荼并非无药可治,百草堂尘封的医书上有救治她的法子,御医也曾禀告甚至取来了炮制药引的幻鳖,然而那一刻景绫却迟疑了。
也终究明白自己并非如预想的那般无私。
——她最终毁了那本医书。
青荼吃下这药是否能好她并不知晓,然而她知晓没有这药她必活不过剩余的两年。
而一日日看着博望憔悴下去,她既心痛,又有着不可名状的窃喜。
终于,等到青荼约她相见。
“是她将自己与博望之间的点滴都告诉了我。”景绫看着在月夜下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浅碧,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她似乎看到三年前跪于蒲团之上,与神像遥遥相对的女子——她掐指算着青荼因恶疾命归黄泉的日子,却始终看见她盈盈谈笑,于是她发了疯似的推翻那佛前的琉璃灯——缘何这些神像如此成全青荼,保佑她如鲜花般肆意开放?
青荼却毫不慌张,竟起身向那火海之处走去:“我此生孽障太深,已是大限将至,不如,成全你去吧。”
那些记忆倏地回到了脑海中,让景绫隐隐作痛,这几年,她顶着青荼的身份,活得并不愉快,就在这时,她听见浅碧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觉得,今晚特别安静吗?”
府里何曾这样安静过?景绫刹时心头大乱。
忽见青木牌位上朱字殷殷。
爱女宿青荼之位。
“其实,尽管青荼告知你所有事,却没有告诉你,早在十余年前她五岁恶疾发作时就已身亡。只是恰有异人游历至此,施了法术让其复活。但也明确相告,青荼已入轮回,这眼前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个替代,且会在日后应劫而去。可当年我只想着‘青荼’能留在我身边就好,管它什么劫不劫?看她一日日长大,于我膝下承欢,即使知道她非常人,亦非妖非鬼,但我仍存了侥幸能在此生见她嫁人生子。”
“当年异人所谓劫我并不知到底是什么,便想当然以为她会死于匪徒强盗之手,于是常雇了人暗中保护她,偏偏那几日我身染重症,她心孝,去往大青山神树下为我祈福——终于是让她见到了博望。”宿海杰苍老的脸上透出疲乏,“其实我早知道了博望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那伙为难他的人亦是我安排,只希望青荼身体中的幽魂觉醒,继而食取他的灵魂来续自己的命。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二年,每一日我既期盼青荼身上灵魂的苏醒,让她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却也害怕她苏醒过来会不认得我而断送我们十余年的父女之情,但她最终苏醒不仅未曾忘记我,亦记得与博望的那一段情谊。可叹,我想过许多劫,却没想到竟是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