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好,她知。
推开门,浓浓的酒味儿扑面而来,只见张克明醉红了脸,正怀抱着一个丫鬟亲昵,丫鬟见她一慌,忙不迭跑出去了。
素碧手里的棉袍倏地落了下来,转身想离开,不料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是什么掉落在地,张克明一把抓住她,将她按倒在书桌上,双眼瞪圆了看着她,那瞳里充着血,骇人得可怕。
哐啷,她听见茶杯摔碎在地的声音,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张克明此刻像兽般解开了她的衣扣,她抵死咬牙反抗着,一点也不给他可趁之机。
她的脸被揉搓着,胭脂擦在他的手上,眼里噙着泪——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伏在她的身上,到底是力不从心,抓着她的大手碰触到桌上的砚台,便暗惹了一股氤氲的墨,忽地失去了兴致,将棉袍摔在她扯破了衣襟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羊脂般光滑的身子上,愤然离去——“哼,不是自己的东西,赖着果真是没用的!”
似调侃,又似自嘲。
她抱着那件棉袍哽咽着埋下头去,疼痛却在骨子里蔓延,不多时泪水已将棉袍打了湿漉漉一片。她抬起头来,对着屋子当中那盏宫灯凄惨地笑了:张克明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风刺醒了遍身的痛楚,那些红色颗粒一片片地漾了起来,北国该又是深秋了吧,素碧将棉袍覆在身上,沉沉地睡去。
素碧没有料到,还会遇见雪禾。
江南深秋的午后,反常的怄热,似隐隐潜伏下不祥。
闲暇无事,带了丫鬟上街游玩,瞧见临街的同乐戏院挂出一张大纸:
名角皆上,饭后开场
刀马旦 景福
青衣旦 景深
……
第二排字最大,景福?不正是秦雪禾的艺名?只一眼,素碧的身子就不听使唤地向戏院走去。
老板认得她,忙招呼她上了二楼雅座,茶水果盘伺候周到,听了声“咿呀”叫板响彻云霄,便见那戏子袅娜腰身款款毕现,素碧气血乱糟糟上涌好不容易过了半天才凝定心神:“这是哪里的角儿,好似以前并没有见过。”
“打北平过来的,曾叫响了半边天的,人送雅号‘小飞燕’的景福……”
戏罢,素碧打了重赏,景福照例上前来福了一个万福,灯火重重,两人目光对接时全都着了慌,但到底景福好手段,谢过了老板,待身旁没人时便急急拉住她:“我道是谁,原来真的是素碧姐姐,现在过得可好?”
那甜甜软软的声音叫得人酥麻,也真难怪寒涛喜欢她,素碧嘴角牵扯过勉强的笑:“好,好得很!”
“那便是了。”说着便起身想走,却被素碧一把拦住,:“你不好好地待在白府,为何竟跟着戏班来到江南?莫不是……”
莫不是白府遭了什么不测?又或者是孩子不保失了恩宠?
明明不是自己干的,却也有一丝愧疚。
雪禾轻轻走过来,甩了个水袖,掩了面,将一大堆声音关在外面:“姐姐被休,莫大的侮辱,竟不记恨白少爷么?”
恨?从何说起?只记得他对自己的好,心心念念满脑子都是他,尤其女儿问着“娘,我爹在哪里?”的时候心了便只有酸,哪里还找得到位置给恨呢?
“哎……”雪禾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接下去说,“我本是受人钱财演一场戏,答应白少爷只字不露,可我看姐姐和少爷一样是重性情的人,倒不如和你说,其实白少爷心里爱着姐姐,且爱得深,什么与‘恋人’重修旧好,什么要拿剑杀了你不过是找我演场戏骗你啊!”
“骗我?”素碧仍是不懂。
“姐姐莫非还不知,那白府在外虽撑着偌大的面子,里子却早已经空了,传到少爷这一代,与先前已是大不一样了呢。”她忽然叹了好大一口气,“都说人生若戏,可像白少爷这样为了让你活得更好而忍痛将你拱手让人的,想必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了吧?据我所知,那张府在江南也算是大户,货真价实的新贵,又是真心对姐姐好……”
素碧踉跄不稳,耳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聪明若她却要雪禾将戏码都挑明了才知道白寒涛躲避的眼神并非对自己的厌恶,而是家中产业殆尽自觉再也不能让自己衣食无忧的无奈。
也就是因为这样,便找人来演出陈世美负心秦香莲的戏,想彻底断得了她的念想。
也方才有了白寒涛与青梅竹马的恋人重修旧好,也才有了素碧“因妒成仇”,请了术士做法害掉二房的孩子……
素碧在路上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总是觉得有个人跟在身后。回到家时,只见张克明抱着岁把大的孩子站在门口,紧张地问起:“这倒是去哪了?要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把你身边那些不更事的丫鬟全部给辞掉。”说话间,怀中的孩子已张开双臂要她抱,“娘,我和舅舅等了你好久了。”
她其实也有点心慌意乱,拢了拢鬓角发毛的发不去看他们的眼,还好张克明只是在乎她在外边有没有饿着,前边走着吩咐下人给她准备饭食。
无端的,她向那大门又瞧了一眼。
打北方来的人自月中便在张府住下,张克明到广州办货要月底才能回来,素碧作为当家小姐礼数尽致,唯恐招待不周,闲来无话倒是听他无意说起北平世家现时都差不多没落甚至连那煊赫一时的白府都未能幸免时不免提心吊胆。
那客人兴致极高,说白府得罪了权贵,家产悉数被充了公不说人还落得牢狱之灾。
“当然不似克明兄会打理,南北的军阀都买他的帐,小姐真是有福啊!”
她脸上带笑,心中却极苦,来人不知道她的过去,还颇有劲儿地说着,一时竟也忘形:“呵呵,如果没有克明兄的谋划,想必那白府也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哦?为何这般说?家兄并不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人啊。”
“呵呵,但是离恨天中夺妻之恨可谓最甚,在下不过是猜测,但是小姐身为人妹,大概也知道克明兄曾喜欢一名女子,该女子却嫁给白府少爷白寒涛……”
“这……我只知那女子是兄长代课时的女学生,二人有些交情罢了,怎会牵扯到这上面去?”
“呵呵,那会儿小姐想必在外读书未曾知晓,我却是当事人之一。”说着在手心敲着拐棍,“想当初克明兄无意知道那小姐的父亲曾经向当局告密使得白府老爷受牵连便暗使了人告诉白家少爷,使得夫妻间貌合神离,又唆使了人在白府生意里做了手脚,如此心思缜密真是商业奇才……”不知是真心佩服还是暗讽,来人毫无遮拦,最后竟甩出一个长长尾音,“克明兄的为人真是无出其右啊!”只说得素碧脸上变了颜色。
当下不管其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带了女儿到了车站,她深怕遇上回程的张克明,又担心女儿经不起长时间的旅途奔波,可更多的担心还是给了那在北平的人儿。
但已是深夜,火车哪里会来?即便来了,她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又怎样走下面的步子?心想不如回去再做打算,眼看着四周寂静无人,女儿在怀中酣睡,只有鸟叫声在周围回荡。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她满心的忧急加上刚才匆匆的奔忙,哪里还撑得住?神思渐渐恍惚。
……只觉得有人叫她,举目四望,周身发寒,终没有看见谁。
“少奶奶!”正昏昏欲睡时,有个声音在身边乍起。
“小双?”她看见旧仆憔悴地躬立在一旁,才蓦然想起那日果真是他在身后跟着自己,见着他就想起白寒涛,心不禁揪得生疼,“你怎么会在这?少爷,少爷他现在怎么样?”
“少爷他,他……现在正……”咽哑中将素碧离开后的情形说了大概,原来白寒涛变卖了房地,遣散了府中奴仆,用仅存的家产买通了江南本地的世亨,救得了顾府,自己却暗中被人使了坏,吃了官司,此时正在北平的牢狱中,只吩咐小双来照管她,但凡看见她平安便好,“少奶奶,少爷让我千万不要让你知道,可是,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啊……”
怪不得啊怪不得,怪不得当日白寒涛不允许自己祭奠家翁,原来,原来自己竟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所以作为人子,他才狠心将她的心生生斩断,而他非但没有嫉恨自己这个仇人的女儿,还为自己准备了那么多无以复加的成全。
素碧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回到张府来,下人俱为她的离开而受到张克明的斥骂,这会儿见到她不过是失了往日仪态并没有远去便纷纷松了口气,皆相互使了眼色向后边通报少爷去,不料少爷心急火燎去警署报案又派人往各码头、车站寻找,此时还没来得及回府。
或许是高估了自己,并不担心素碧有朝一日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又或许是有着满腔自负,并不怕她即使知道真相后能有怎样的动作,张克明只把那些要件齐摞在书房的桌上,丝毫没有加锁加密。
素碧看得深,却只觉得,似一场梦境。
她想起在师专读书时张克明站在教室中央和学生插科打诨,有清澈的嗓音、博学的学识,却唯独没有心机,连笑起来也是眯着眼睛极温和的,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城府深厚?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他平日里的笑,就胆战心寒起来。
手一抖,文件便哗啦啦落在地上,弯腰去捡时,恍然觉得有个影子蹿到自己面前。
抬头一看,果真是他。
张克明通红了眼,发极凌乱,心急忙乱中来抓她的手:“这是去哪了?让我担心了好久!”还想说些什么,瞟眼瞥见地上散落的文件。
她全都知道了。
他也知道她全都知道了。
他松开手,冷冷地笑了声:“既然都知道了,还回来做甚呢?”说着将目光向雕花窗外望去。秋已经深了,梧桐叶落下,起的一阵风将树叶吹得打起转来,张克明忽然觉得一阵寒,目光似深潭,片刻凝固。
是啊,为何还要回到这地方呢?是为了要他的亲口承认,让他有机会当着面道歉?还是祈求用他的忏悔换回白寒涛的安全?
“都是你做的?那个暗中使坏的人真的是你?”她眼睁睁地看着他。
张克明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淡淡地说了声:“他现在在北平江南会馆住着。”
素碧穿着淡蓝的单衣配黑色棉底暗花的长裙,看起来极单薄,皮鞋橐橐地在青石板上走过,背影在浓阴的暮色中渐渐化了开去,终究没有回头。
张克明忽然笑了起来,有如释重负的意味。
素碧再见到白寒涛时雨下得极大,路上几乎看不到人,红绒门帘撩开,蹿进来好多水汽,见他正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休息,浓黑药汁凉了,木板床因为他不时的咳嗽而吱呀作响。
他在牢狱中得了重病,本是等死的份儿,后来一日当局放人说有人替他说情,又暗中请了名医替他诊治,这才算捡得了一条性命,左思右想只有是那与白寒涛交好的穆先生,他虽人在上海,却在北平有挺阔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