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凤仪殿
玉阶上已经有人轻轻地扫地,宫女兰芷忍不住好奇,看着这玉阶发呆。
浮雕累累,竟不是龙引凤,而是凤衔着火珠,引着龙在云海中翻舞飞腾。
南景皇宫中建得最富丽堂皇的想必便是这凤仪殿吧,竟比远处那巍峨的乾坤殿也要耀眼的多。
虽是十一月,南景最寒冷煞人的时节,连天都还是灰的,然而凤仪殿中的暖阁里却燃着龙涎香,四处用金丝幔帘遮了个严实,未见一点寒气冒进来。
皇后闻氏早已经醒了,依稀记得皇上深夜来过,拉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话,然而浑浑噩噩之中她睡得并不安稳,只记得醒来时,殿内宫女们忙作一团,大叫着“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而不多时景宁帝便已到了跟前,欣喜地大叫道:“澜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朕要大赦天下,朕要大赦天下!”一时兴起竟似小孩子脾性。
她只默然地任他抱在怀中,仿佛不知道自己已躺了三月有余,而御医堂会诊说就是这几天的日子了,却没想到生死一线,她竟然活转过来,真是谢天谢地,皇上不仅大赏群臣,还果真大赦天下,连那罪无可恕的死囚都暂缓执行死刑,年后再议。
贰 仁羹
碧海烟波,琳琅殿里宫灯描画出各种故事。
锦榻下满是拂落破碎的物什,内侍们皆跪在当下大气不敢出,看来这次若妃娘娘是真发了脾气。
若妃躺在锦榻上,咕咚咕咚一口将皇上特意嘱咐送来的安胎药喝下去,没来由觉得心慌,又是肚里的小东西闹腾了吧?想到这,脸上才露出柔和神色,可蓦地又是生气,本来皇上还在身旁陪着孩子说话,可凤仪殿那边一来消息说皇后醒了,他就忙不迭离开了,晶指横亘在檀香木桌上,再无东西可摔,只余方才内侍呈上来的一个红漆食盒。
内造的细瓷花碗里,是热腾腾的肉粥,只觉得这肉片似鱼肉,又比任何一种鱼肉都嫩滑,但闭着眼吃完后心底便泛滥出油腻的烦躁,有那么一瞬她分明和自己说决不能再碰这玩意,可那些碧色的肉粥入口即化,使她吃完一碗忍不住吃第二碗。
碗里面盛的是浩海里鲛人的肉,加了五味奇药,便成了“仁羹”,御医前几日惴惴相告,怕若主子肚里怀的是小公主,而后义父明渊便献计,说只要每天坚持服仁羹,若妃娘娘就能生出一位活泼聪明的小皇子。
她出生在浩海之滨云郡,那里盛产鲛人,她并不是不知道“仁羹”能转胎的说法,但端着那碗粥,便无端迷了眼,仿佛有一条条被剐麟剥皮的小鱼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其时肚子里的孩子又踢了她一脚,让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生了男孩,就一定会被立为皇储么?她就能母凭子贵登上后位?
思忖间只见内侍冲殿外拍了拍手,便见凤仪殿的宫女兰芷进得内殿来,看她青葱年华,两瞳却深荫着点漆的光芒,见着她也不行礼,径直坐到紫檀木椅上,若妃正要斥责,内侍却俯下身来耳语一番,她便顿时变了神色,“你,你就是兰若芷前辈?”
那曾是让南景乃至整个千尘听闻都不禁一颤的女子,以花为名,熟谙花草毒性,更精通蛊与煞,但自十多年前挑战浩海扶桑仙子得胜以来却再没有踪迹,有人传她那一战后再难找出对手,便心灰意冷退居山市,没想到十多年后又复见她,仍是冥顽女童模样,若妃当下不顾尊卑,竟跪下来:“求前辈助我夺取后位,事成之日必当竭诚为报。”
那女子深深瞧了她一眼,良久才说话:“你助我进宫,已是达成我一半所愿,至于事成之后另一半所求,待你登上后位再提。”说着从怀中拿出来一个锦盒,“这是金蚕蛊,你过几日亲自送予她,一个月之后,便见分晓。”
叁 金蚕蛊
“是鲛人又怎样?就不能嫁与皇室吗?”皇后大病初愈,坐于景宁帝侧首与其他四妃一同商讨景程王迎娶王妃一事,在地位尊卑上却远显得懵懂。
“娘娘你这就有所不知啦,那安氏虽是云照簪缨世胄,却是浩海鲛族,南景世代的规矩,景氏是不纳鲛族女子为妇的,即使有人侥幸能进得内廷来,查出来也是要贬出宫或打入冷宫的。”内务监总管在下垂首,恭谨地解释道。
“那如若宫禁之中、皇上的妃子里就有鲛人呢?”皇后恍若撒娇,“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若臣妾就是鲛族,皇上当如何处置呢?”似玩笑,又极认真,目光还有意无意地在若妃脸上飘了一下。
“如若澜儿是鲛人,怕也是敌不过老祖宗的规矩呢。”皇上眼里只有宠溺,“不过朕大可舍了皇上不做,和你去隐匿山市。”
两个人浓情蜜意,全然没有顾及其余四妃的存在,另外三个妃子只作没见,于若妃听来却是分外刺耳。
是鲛人就不能嫁与南景皇室?侥幸进得内廷来,也终有一朝会被查出来贬为庶民或打入冷宫?若妃心里软绵绵思将开去,凭什么鲛人就得位于千尘各族之下?想你闻氏也不过是织造监从桂郡招来的普通绣娘,只因为绣得一幅堆绣,又因你父亲闻鸣医术高明治好了太后多年的心绞痛,才破例也钦点为备选五妃之一,凭什么我就要输给你,位居正主之下?
她这样想着,人已到了皇后跟前,她知她素来爱好桑蚕,锦盒里一条蚕虫通体金色,衬映在锦绸上光彩重重,“金蚕蛊,屈如指环,食故绯锦,如蚕之食桑叶……”,若妃心里念着,“饶是你父亲医术再高明,也恐怕抵不过这金蚕蛊吧?哈哈……”面上隐隐浮现笑意,却忙不迭被吓了一跳——那只将成全她全部寄托的金蚕,被托于皇后的掌上细细端详,此刻也深深地回望了皇后一眼。
全是要将皇后噬骨吞肉的色彩。
饶是她这个施蛊的,也不禁骇了一跳。
肆 媚颜虫
已是夜深,若妃却没有回琳琅殿,而是向外王城走去,刚才接着义父明渊传来的消息,说劈尾师凌霄本已在处决的名单中,却因为大赦的颁布而推迟处决。
又是因为皇后!若妃心里忿忿,想起她方才所言,分明是将矛头指向自己——不错,她便是鲛人!
十多年前她遇见皇上,为了他甘受劈尾之苦,而三年前因缘巧合终于进得宫来,却毕竟只是一头小兽,就算拥有人形也阻止不了皇上对闻氏的宠爱,多年来浸淫在宫斗之中,她早已麻木,现在却不得不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而向当年赐予自己双腿的劈尾师凌霄恩将仇报。
其时内务监总管在后面叫了声娘娘留步,她回头,只见皇上身后跟着御医,她正要跪下去行礼,却被皇上止住:“都说了你怀着孩子不用行礼,朕平日里冷落了你,你自己却怎地不仔细?”
若妃见他如此动情,眉梢眼角都是娇羞,正要回话,肚子里的孩子重重地踹了她一脚,她哎呦一声弯下腰去。
“这小孽障也忒淘气。”皇上虽口中说着小孽障,她听来却是体贴非常,又听皇上在旁吩咐御医,“若妃娘娘现在可怀着南景的龙种,你们给朕好好担着,那药可得好好伺候若主子服下。”
“皇上的恩典,臣妾怎会忘记?那药顿顿不敢落下。”她想起他因着这孩子确实对自己关心不少,却没来由神色一冷——若非这肚中龙种,想必他也不会将那一份心分一点到自己身上,皇上看她神色异常却以为是深夜露重,忙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天晚了,好生回去吧。”
若妃知他今晚又是要留宿凤仪殿,但身上却暖意融融,看见他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也唯余欢喜,却不料抬眼处数团阴影流淌,慢慢地绘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越来越清晰,是巡查监的都统杨建凯,“怎么是你?你今日不是在外城当值,怎会进得内城来?”她心下疑惑,难道是我被魇住?见他欺上身来就要求欢,使尽浑身力气,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落手处却似打在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劲。
“若妃。”有人轻轻地唤,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被兰若芷扯住,而跟前三步之外就是莲池,好险!
兰若芷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这是媚颜虫,也算是蛊的一种,却没有蛊主喂养,”那些黑影在她指尖瞬时化为青烟,“它擅知人心,能化幻境,越是有不欲人知的地方,越是能招来这些小东西。”说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娘娘要小心。”
若妃看着她离开,又想起刚才身临其境,不禁感觉可怖,呵斥道不去了不去了快回宫吧,心里却转过千百个心思。
她进宫来三年未孕,而皇上也尚无子息,义父便献计不如“借种”怀上孩儿,这样,孩儿便是南景的储君,她是储君的生母,可凭此牵制皇后。
义父明渊是南景重臣,若不是他提携,自己决计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所以她听他安排,与杨建凯苟合,果真于三个月前被诊出喜脉,一时间宫里宫外欢天喜地,而也在那时,她请异术师在皇后身上下的蛊发挥效力,以为天遂己愿,好不自喜,却没想到皇后却又活转过来,而皇上大赦天下,又无意间救下了早被判斩立决的凌霄。
而依兰若芷所说,她分明知晓自己的秘密,果真是比先前那个异术师厉害得多,若妃不禁勾起笑,等一个月后事成,她与凌霄下场一样。
都不能留!
伍 另一半心愿
又一月,已至新年。
终夜不灭的灯火衬映得皇宫四处金碧相射,锦绣相交。
若妃却没有应其他三妃之邀去灵隐寺为皇后娘娘喜脉之象祈福。
都该是撕破脸皮、正面交锋的时候了,何必还要行那样的虚文?
皇后肚皮隆起是她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凌霄越发是留不得了,等皇后诞下皇儿,无论男女,都是要压过她这个妃子所生的皇子一等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再不管为何金蚕蛊也不能将皇后结果掉,还让她怀上孩子,便带了心腹一行,依义父早些时送来的信儿,去往天牢。
但到底是不忍心,临进天牢前她吩咐他们在外等候——若不是当年凌霄为自己劈尾,自己就连这三年与皇上共度的时光也不能拥有吧?
鲛人自古以来恩怨分明,但她却为了一个人间男子而要将自己的恩公赶尽杀绝,牢中最沉默的那一刻,若妃听见了角落里凌霄的轻轻叹息——难道他这个无欲无求的男子此生也有什么遗憾吗?
她心里想着,手中的刀便迟疑了半分,也就在这半分的间隙里,肺腑一片痉挛。
“你不觉得,这天牢今晚特别安静吗?”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宛若鬼魅,吓得她手上失力,刀叵地跌落——兰若芷不知何时已站在背后。
“你,你怎会在这?”
难道是她早就被皇后收买?所以才使皇后无恙并且此时站在这儿教训自己?
又抑或是她极为深信的义父眼见事情败露而将她推向深渊,让她一人承担这乱上的恶果?
“你猜错了。”兰若芷轻轻摇头,“既然答应了种蛊,蛊师便不会不履行承诺,不过你可知我当时与你所要的另一半心愿吗?”兰若芷看着那牢狱中变了神色的男子,轻轻地笑了,“便是要让你带我进来这天牢。”
该是怎样的情景,若妃心想自己怕是做梦吧,凌霄一贯冷峻的脸上竟挂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