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凝萱见着顾若怀的当日,还只是性别未明的鲛人,当然并不受南景律法所辖,但也在那日,因她先前无意喝下用木犀花酿制的红枝酿,浑身炙热难挡,又见到顾若怀情窦初开,便于数日后浑浑噩噩醒来的当下以女子之身见到他。
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丝毫感觉不到疼——也因那仁羹,她生来心脏不在左边,而乃与鲛人相似——是位于胸腔右边。
——若锦刚才那一刀并未中要害。
而若非如此,当年那个鲛人女子想必也不会侥幸躲过皇后灭口,苟延残喘诞下孩子,让他从小就埋下复仇的种子。
凝萱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侍卫应命将若锦领了出去。
任才深进到内殿时,见凝萱已包扎完毕,正把玩一枝玉簪,便自作主张地拿过来替她将凌乱的发束起。
“阑珊几重风月,寥落无限春秋。”好是好诗,却未免太过凄凉了些。
“其实当日是你放消息出去说发现有人在父皇的饮食中加入慢性毒药的吧?”凝萱忽然笑起来,“父皇本叫你保守秘密,你却故意说了出来。”
“凝萱……”他唤。
“你想借此而让顾若怀警醒,他如若真心爱我或许就会罢手?……”凝萱微微一笑,“可惜啊,反倒让他更快地实施计划,而若非如此,也不会因此而功亏一篑,被我们一举擒获了。”
他不说话,她抽出那束发的玉簪,良久才叹息道:“你瞧这玉簪质地坚硬,与精铁相碰也未有损伤,却根本不知道这不过是他随意在珍珑阁里寻的玩意,偏偏让我以为那是他珍藏的物件。”她起身,望向那被侍卫架着仍忿忿的若锦,想起顾若怀当日的大笑——他举剑并非想偷袭景晟帝,而是要自刎。
他以为自己是景晟帝唯一的血脉流传,便觉得对景晟帝来说,没有一种将自己这个唯一的血脉杀死而更肆意的报复与惩罚,他要将这种报复后的快意发挥到最大的极限。却不料发簪将剑打落,更没有想到自己被打入天牢以后,又被放了出来——谁都不知道聿安皇后临死之前为何会下一道对鲛人不追究、不加刑、不论死的遗诏,或许是出于忏悔吧,总之,这遗诏无意间救下了他。
他本一心求死,但何尝又是一个甘心认输的人?他暗暗地积蓄了力量二十年,怎会将这帝位轻易让人?所以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给若锦灌输复仇的信念,可惜了那孩子,还真的相信他的话,凝萱轻轻叹了一口气,顾若怀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轻易地能让人为他的话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而自己若不是十多年后经历了世间百事,想必也不会猜到他当日为何不亲自说出那些话——他是不屑和她这个“来历不明”的“棋子”争辩什么,成王败寇,既然输了,便是输了。
她想着想着竟然轻声笑了出来,可惜啊,可惜他自以为棋高一着,却始终不明白皇宫内廷是多少阴谋交糅的地方,而景晟帝也并非完全依靠有帝姬优先登位的诏令才能入主东宫。
——他顾若怀早就陷落于一个并不庞大但却阴深的阴谋中。
他不知道的事尚有很多,譬如她在母胎中吸收了他生母的血肉,记忆也随之封印在体内,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彼时所想。
譬如她那日见他手上所生与自己类似的似鳞似蹼的茧就已确认了他的鲛人身份,所以她知道在排斥异族的南景要做到禁军统领这个位子是何其艰难。
继而又因为血脉牵连,她在东窗事发的当日就隐隐察觉他将有所行动,才及时地赶到乾坤殿救下景晟帝。
如若她早些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他呢?
还会不会有今日这段故事?
其实她曾不止一次给他机会收手的啊,就像那日月夜,她想“不经意”告诉他自己已满双十年华,继而告诉他她才是真的帝姬,但是其时月昙盛开,将她的话生生堵在嘴边。
而想起时隔十多年后父皇仍然不忘是顾若怀杀害自己两个养儿女而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及,只愿忿忿地叫一声“顾氏”;想起连他也以为她不过是翼渊世家又一个为南景江山牺牲的女儿而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终究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顾若怀其实是那个无名姓的鲛人女子与他的亲生儿子。
——而她,也才是他放在民间抚养的亲生骨肉。
但其时她只是恭谨地垂首,静静地听着,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凝萱走向窗前,看着穿廊下四处耀眼灯盏将夜空照亮,就像事情串联,一切真相都在多年后得解,然而她始终不知道,当年初次见面的亲近与好感,以及那月夜下情不自禁的相拥,到底是血脉牵连?还是他们抛却了各自的身份与目的,将一颗真心相许?
甚嚣尘上到最后也罢了场,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丛看惯了人间至美至恶、至奢至盛的月昙花无声无息地绽放在微薄的月光下,径自怒放出一个褥设繁华,庭开锦绣的盛世后,又兀自凋零了。
只不过,刹那芳华。
那是个晨光熹微的早上,我隐匿在一片芦苇荡中,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的歌声。
我有时候会迎着太阳飞翔,瞳孔里弥散着太阳火红的光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这歌声却让我忘却飞向太阳的冲动,我停下来,听她唱。
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把手伸进水里,动作麻利地从水里采出一个个红色的菱角,她的如雪皓腕上一个雕刻着月牙的银镯,不时打在船沿上,哐铛作响。
然后,有一个峻拔的男子从远处驰骋而来,他的马扑哧扑哧地打着响鼻,她看见他,慌乱地将船划到岸边,仰望着他。
他便携她上马,在青草与芦苇间徜徉,偶尔会为她摘一朵小花,戴在鬓间,然后把脸埋进她的发,轻轻嗅着。
她每日清晨与朝阳一同出现,我却不常见他,每一日,那些女子都会嬉笑着一堆,唯有她因为心心念念着那个男子而蹙着眉,清辉洒在光洁的额上,任谁看着都要心疼。
她心里厌烦地很吧?总得面对那些不知道为何总能哈哈大笑的同伴,还要接受她们对她无故忧伤的嘲笑——她们又哪里知道,无论何时,无论在做何事,总有那么一只峻拔的影子,衬着通红的朝阳,落在她的心尖儿上呢?
那一日,同伴唤了好几次她都未起身,只呆呆地坐在船舷上望着远处。
他说过,他今日会来。
然待明月生凉时,她还是没能等到他。
于是,她恹恹地准备离开,未料到此时船身猛地摇晃起来,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抱住了她——莫不成遇上了歹人——双手捂住眉睫颤颤的瞳,月光从指缝徐徐溢入,男子年轻的呼吸在她的鬓角如暗夜的花倏地开放。
是我,他环着她,轻笑。
她看着他,看他的指尖轻轻地在脸上划过,两轮月辉就升上了脸颊。
我后来遇见她,是在殷商王帝辛迎娶苏部落小姐的队伍里。我作为祥瑞,全身被束着红带,困在木栏车上。
而她,则穿着大红的裙衫,梳着新娘髻,怀里抱着一只九尾的红狐,端坐在金碧车里,我听别人唤她,娘娘。
本以为她不过是个寻常的乡间女子,却料不到,她是苏侯的女儿,苏妲己。苏部落以九尾狐为图腾,世人又皆传妲己尽得妖媚本事,却无法可想她的美其实是这样的不动声色。
阳光慵懒而又明媚,苏河的波光柔软地倾泻在沿路梨花的花瓣里,一直把那簌簌颤动的白色花朵也连带着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她如此忧伤——那个在芦苇荡中给过她承诺的男子并没有出现。
但我有预感,我一定会再遇上他,这也是世人传我能带来祥瑞的原因——我总是能看见那些人头上所带的光环,所谓气数盈亏,大抵就是这样。
而我总会追随那些头顶金光的人或者朝有金光的地方飞去——但妲己喜欢的这个男子印堂上却有黑气,是不祥的枢机。
朝歌的城门前,立着一队仪仗,杏黄的幡布随风而起,仪仗肃穆,威武。
那个男子目光犀利,如万箭待发,却在妲己从金碧车上莲步轻挪,敛裙款款而下时瞬间变成潋滟波光。
“爱妃。”他轻轻唤。
我忽地扯开红带,腾空而起,这是千年前就有的舞,世人皆传它能带来如意。
很多次,在驿道上,我都有机会逃脱,这红带算得了什么,并不能束缚我的双翅,但是我不走。
我等待着一个机会,舞给世人看——妲己是个能为殷商带来好运的妃子。
果不其然,四周,朝臣、侍卫、百姓皆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与九尾狐小九都看得出帝辛是喜欢妲己的,他虽已不再年轻,此时却蓦然迸发出青春的力量。他不顾王后的劝谏和朝臣的上言,为她建起了类似苏部落的宫殿,还为她请来擅长苏部落歌舞的乐师,日夜笙歌。
但是,她仍然不快乐。
那一日,她罢了歌舞,自己一人静静地倚在窗边弹琵琶,忽闻宫女嬉闹,说周部落的殿下伯邑考来朝歌面圣,带来了许多稀奇玩意进献给王,王又悉数赐给了苏妃。说话间已将物件呈递上来,等待她的玩赏。
珠宝玉器,满目琳琅。但她一点都不在意,身为帝辛的宠妃,天下哪一件至宝没有见过?她懒懒地屏退来人,又弹起琵琶来。
歌舞得,欢快得,相思情却了不得。
她又在想那个男子了吧?
叵。是小九从案上跳跃起,将帝辛赏的物件弄翻,侍立一旁的宫女赶紧弯腰来捡。
“等等。”那一件银雕的器皿上雕刻着月牙,和妲己手镯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王现在在哪里?”
“回娘娘,王去往九天玄女庙祈福了。一时半会不回宫,娘娘有什么事就吩咐奴婢吧。”
“去召周部落的殿下来见我!”
“是。”
“臣下参见娘娘。”应诏而来的男子目光清远如山,面庞温和而俊朗。
她绞紧手指,眼眶里水光闪烁:“是你?”
他讶然,抬头望她。待目光重合交汇,两人的身体都在巍巍打着颤。
她举起琵琶,依然弹那首《不得》。
歌舞得,欢乐得,相思情却了不得。
原来他就是那个给自己承诺却未将真实身份相告的男子,伯邑考。
原来她就是美艳动人,嫁给商王作妃子的苏部落的公主,苏妲己。
在他进来之前,她早就将众人撵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小九在殿中呆着,以为我们并不懂人间情爱,却不料我们看得比人还清醒。
本是相互爱慕的一对璧人,却隐瞒了身份交往。一个以为伊不过是普通的乡间女子,以后绝不会结合在一起,所以连真名都未吐露;一个,又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哪怕对着心爱的男子,也将身份隐没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