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地,萧疏在想,凤在此,那龙呢?又不禁用眼一瞟搁置在一旁的纸盒,“嘭嘭嘭”,接连有蚕蛾咬破了白的黄的茧囊,索索地钻出来,扑翅碰撞。萧疏下意识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凤冠——该是起身的时候了。
一路喇叭唢呐,钩着一轮冰月的光晕,长街旁的门户都有人穿戴齐了出来看热闹——满洲旗人婚嫁的风俗,半夜娶亲,声响越大越好,并不怕叨扰了街坊——第二天,总要摆开几十大桌的流水席面,户户宴请的。
白家老太太蒋佳氏在丫鬟吹香的伺候下吃过了枸杞雪莲,却撑着碧玉拐饶有意味地看着戴了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皂色喜袍的三孙子素璧蹬着皂靴橐橐地来回走着。看来,若是喜轿再不临门,这孩子该又要发脾气了——“不娶了,不娶了,什么样大户人家的格格,也没有这么大排场!”以前替他迎的一门亲就是这样作了罢,没少给人家赔不是,但随着他去,蒋佳氏并不生气,反还破了祖上满汉不结亲的规矩,做主替他将那锦绣阁里的萧疏迎娶过来。那女娃虽生得漂亮,绣得好活计,却没身份没家世,不过,谁叫自己先前只宠那素璧的父亲,他父亲不在了,这爱,就千倍万倍倾于他的身上了呢?
这厢,萧疏静静地倚坐在喜轿里,颤颤悠悠,一直地离了锦绣阁。
“该知足了,妹妹。绣姐儿们能得到这样的姻缘,这北京城里独你一个,说句不恭敬的话,放开眼去,这大清也找不出第二桩这样的事儿来。那白家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论白公子的祖上,曾跟过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世袭的爵位。现在里子虽然败落了,外头却撑着偌大一份产业,再说……”阁主易蓝忽地顿住,拖长了声音,“他不似其他那些纨绔子弟,倒是真心对你好,但凡有这样一个人对我,姐姐就是舍了这阁子,青菜豆腐也和他过去!”说完狠狠在她手心里一捏,像给予了她许多勇气般,“再不济,你在那白家过不下去了,锦绣阁还是会迎你回来当上人。”
这倒是真心话。
平日里易蓝不多和她说话,说一次,却句句肺腑,有这样的姐妹,也该知足了。酥暖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轿子却是上了玉带桥,拐过了大栅栏,锦绣阁逐渐隐没在北京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去了。
依稀可见的亮堂光里,萧疏看得见她的丈夫,那个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少爷为她备下的关怀——带她跳过火红的火盆与马鞍,那叫“平安红火”;送她一柄五福如意,慢慢地用金秤撩开喜帕,那叫“称心如意”……
“噗”,翅膀扑拉的声音,却是素璧踹开轿门,伸进一只手,轻轻唤了一句:“来。”
她把自己青葱藕段般的手递过去,身子稳稳地靠在了喜婆的背上,一步,是第一个台阶,再一步,又是一个台阶……九个台阶,这样娇巧的身子,喜婆背着并不吃力,但也稍稍沁出了汗,沾染了萧疏胸前的衣襟,留下些淡淡的汗渍。待要跨过那半人高的包金洋皮门槛时,有风轻轻地拂过,萧疏仰起头,偷偷从喜帕一角瞥了出去,那门楣上方“白府”的泥金红字匾牌像一堵墙压下心房上来——终于进来了!
一夜温柔,细雨般无声酝着,但细节欠奉。
晨光初照。
“三少爷,该起床了。”丫头紫竹并不敢贸然进屋,只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
“三少爷,该起床了!”
素璧经不住在心里骂了声“丫头多事”,推开门来才发现是回廊里的鹦鹉“小喜儿”弄巧学舌,一会儿扑扇着翅膀飞了一下,一会儿又落回了亮澄澄的黄铜架子上,不时又东张西望,“三少爷,该起床了!该起床了!”而紫竹则拘着双手垂头待立在一旁。
“进来,伺候我穿衣。”素璧向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紫竹招了招手。
紫竹小心翼翼地进到内厢来,从衣柜里拣了件天青荷兰雨缎长袍替素璧套上,又帮卷了双银鼠马蹄袖,眼角却顺势带了三少奶奶一眼,那锦绣阁里比“龙凤呈祥”织锦还要出名的人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萧疏却像是知晓了她的心事一般,背对着她,正描眉抿唇呢——铜镜里的影像,黄澄澄的,并不真切。
“哎哟!”紫竹看得入迷没提防三少爷此时转了头,自己手里还拽着他的辫子,扯得他头皮生疼,“你怎么……”刚想斥责她一顿却瞥见萧疏回转头来:“你饶了她吧,才十五六岁的丫头呢。”
“吓。”紫竹却是忙不迭后退了一步,并不是向素璧求饶,而是被那样明丽的颜色惊了一跳,“奴婢该死,三少奶奶饶命!”当即就跪了下来。
“你倒是多大了?”素璧心里却是好笑,才十九二十岁的年纪就装得那般老成,还有就是那紫竹丫头不向自己告饶,却和这不干关系的萧疏讨起好来,想想也对,和自己熟了,对这刚进来的主子当然要好好巴结一下。
“好了,起来吧。”萧疏伸出左手来扶她,却让紫竹像被烛火灼了一下蓦地抽回手来,正是初夏,这却是怎样温热的一双手呀?
冲她微微一笑,萧疏亲自从床头鸳鸯枕下取了一个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替素璧系在了腰缝处:“你倒是好福气,我替织造监做的也就两对,这个比那四个还要上乘。”
“纵是再精致,也比不上你的人呀。”玩笑着,素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攥着她的手,紧紧攥着。
“有客到!有客到!”素璧并不理会,又是那廊里多舌的物儿,却不料外厢传来吹香的声音:“三少爷三少奶奶,老太太有请。”
吹香在老太太身边多年,极受宠信,白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敢等闲视之,素璧忙吩咐紫竹去招呼却听吹香低声拒绝:“不坐了,还是请三少爷三少奶奶快些吧。”说完,就只听见绣鞋远去的声音。
天气很好。
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羽毛似的薄云,阳光贪恋地舔着墙头和屋檐,萧疏跟着素璧出了房门刚下了台阶,就看见天井里立着两株高大的木犀,中间有一个圆形花坛,上面三株牡丹开得正艳——昨夜蒙着喜帕进来,对这一切都新奇得很。
三房与老太太居住的雅晴园隔着偌大一个园子,名唤“碧虚境”,左右分书两联——“天共水,水永与天连”,“人与景,人景古难全”。
“跟紧咯,”素璧伸出手来轻轻带着她,“这园子大,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有时候都会辨不清方向。里面种的,都是些老太爷讨老太太欢心从江南移植过来的植物,论年纪,比我还大,茂密得很,晚上可别往这儿走,小心那些花妖树精把你拐了去。”
分明是吓唬自己的话,萧疏手里拿着把墨兰透空团扇悠悠地跟在素璧后面,这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园子却是依着江南布置的小景,点缀的假山顽石也都没有了突兀嶙峋,只剩下些圆滑细润。想必老太爷在世时一定很爱老太太。
三人进了一道月洞门。一片澄静的湖横躺在他们的面前,脚下是石子铺的路,路分左右两段,湖的对面,可以隐约看见红墙蓝瓦。素璧牵了萧疏的手择了左边的那条路,路很宽,却很曲折,园子里的仆人见了他们,都侧着身垂手请安,也有修剪枝桠的婆子媳妇远远地抿嘴说笑,素璧知道一切都为萧疏而来,便不禁紧握了手。
柳树下有几个孩子大声地叫嚷着要比赛钓鱼,都是些“家生子”,素璧认得。却不料旁边跟着的有两三个是别房的侄儿,并不顾主子下人的区别,也一起划着手叫嚷着,其中一个孩子瞥见他,用脏手抹了脸回转头来叫他“三叔”,看见他手中牵拉着的萧疏,又大大咧咧地叫了声“三婶”,素璧不觉地地眉头一蹙,却见萧疏用团扇掩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秋水饱饱地笑了一回。
一路美景无限,尽显江南风光。
“诶,对了,”素璧忽地停住了,似想起了什么,“好像你也是江南人士吧?”一说完就马上闭上了嘴,偷偷瞧那萧疏的脸色,果真有了一丝变化——锦绣阁的姑娘并非都是京城绣户的女儿,有些是从外地逃难而来,凭手艺进了阁,任凭日后有了天大的身价,名气,这背后却必有一段辛酸的回忆。
“是。”萧疏却已经拿了团扇挡住了略略刺进瞳孔里来的阳光,“江南。”
雅晴园原是白家的一处别院,供着从雍和宫请来的一尊萨满神像。十多年前,老太爷驾鹤西去,蒋佳氏就从原来的住处搬了进来,一心一意供起神来。
进到这样庄严的院落来,平素放荡不羁的素璧也不觉地松了攥着萧疏的手,理了理马蹄袖,带着萧疏,微低着头,轻轻进来了。
萧疏倒是大了胆子向四周放目望去——摆置与三房的院子澜园无异,但都把牡丹,芙蓉等艳丽的花省了去,只在路两旁种了些香气淡雅的白玉兰。有个穿着淡青湖绉袍褂的丫头拿着竹剪小心地托着盘龙双栖金盘撷下未完全绽放的玉兰花——用丝线串着两三朵玉兰花,插在衣襟上或戴在发鬓间,这是京城女子时下的风俗。
吹香却已经撩了帘子,对他们唤了声“三少爷”“三少奶奶”,又低声提醒了一句“老太太正在净舍。”
萧疏含笑点点头,跟着素璧进了老太太的正房,却忽地皱了眉头,檀香不息地从蟾蜍香炉的嘴里吐出来,一圈一圈绕着向四方送来。仔细看那摆设,南面是一方大炕,炕上铺着蓝哈喇全镶沿黑大云卷子,绒毡上摆着一对素色的溜边靠枕,明眼人看得出那是合叶的千针行,萧疏心里“啧啧”不已,多是对同行的赞叹,倒未见得是对富贵奢华的羡慕。
两人立在当下不久,就见吹香从净舍扶了老太太出来:“呵呵呵,让你们等久了。”
“不,是孙儿让奶奶久等了。”二人就着丫头拿出来的跪垫给老太太请安完毕,素璧褪掉了刚才的恭谨,调皮地笑了笑,忙扶了萧疏起来,“奶奶,这就是孙媳妇儿萧疏。”
老太太嗬嗬地笑起来:“我知道的,锦绣阁的上人。别见外,来,抬头看看我。”
萧疏并非忸怩作态之人,却似对老太太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感,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那蒋佳氏扎着猩红的头把儿,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左边华发上拴着一路三根宝石璎珞,还挑着一排矗枝儿玉兰——容貌平常,气质却不凡。
素璧眼光果真不错。老太太眼珠一转,已将萧疏通身打量了够,目光却突然停住了:“是送过去的首饰不好吗?”萧疏当下并没有反应过来,见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两只手才明白过来,“不,只是想佛门净室,不想俗物玷了清静,所以……”
“哈哈哈……”老太太的一阵笑声方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萨满神是不在意这些的。”接着又轻轻来拉她的手往净舍走去,“你进门来,那些长辈同族不妨晚些时候去见,还是先来拜拜老太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