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莫名而来的敌意,是祈年从不曾遇到过的,自然不知该怎么处理。故作漠然或者奋起反击,却只招来更多的敌对。诸如“不经意”伸出的腿,“不小心”的冲撞,装作神秘实则高调的议论等屡屡发生,少年焦躁不已,在段考中也首次失利。抓狂得想大叫的祈年,在被抓到办公室训斥后,对老师放下狠话:“你不就想我考回年级第一为你挣回面子吗?放心,会如你所愿的。”
少年的恶形恶状,令老师意外,待回过神来时少年已不见了踪影。满腔的怒气,最终化成一声叹息。而祈年回到教室,将脸搁在桌子上,用书盖住了头。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他瘫软着一动也不想动。
午休时间,避开人群,祈年独自一人来到天台。他望向身影奔跑交错的篮球场,曾经自己午休时最喜欢邀一大群人去玩球,如今却只能远远看着,无法靠近。思绪太过交杂紊乱,理不清,团成内心的怅然,是少年初识的愁苦滋味。阳光沛然,晒得人有点头晕。
忽然,祈年听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微微探出的视线,刚好看到门前的空地。
拜良与纪凉汐走了出来,在空地上面对面站着,开始女生的表情有点羞涩,在拜良说出什么后,女生表情陡转,急切地说着什么,双手抓住了好友的手臂。
距离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祈年只看见好友为难的脸色以及女生越来越焦急的表情,最后女生竟是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拜良的胸前。祈年只觉得血气翻涌,脑袋嗡嗡作响。荒不择路,他几乎是本能地逃走,却被刚才的画面扼得快要窒息。楼梯格子扭曲旋转着向涌来,仿佛要将他淹没。
空气,似乎流动得更快。氧气,变得更加稀薄。
天台上,拜良漠然地推开了埋首自己胸前哭泣的女生。纪凉汐原本泫然欲泣的脸在这一秒换上了得意而兴奋的表情。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机和烟,给自己点上一根,动作流畅而熟练。
淡蓝烟雾弥散,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拜良皱了皱眉,后退了几步,眼里满是不屑。
“怎么样,我的演技还可以吧。不过,那笨蛋要再不走,我还真怕会笑场。”
拜良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女生。纪凉汐接过后,打开将里面的钱数了数,眼中尽是满足。少年嘴角挑起,勾出意味不明的笑。
“不过,我倒好奇,家庭条件不错的你怎么会跑去做****?”拜良说完看向女生,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女生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最后被漫不经心的轻佻覆盖,“喜欢钱,而这我认为是最省事的方法,仅此而已。”
少年好笑地看着对方,却未挑破,羞耻与弱点都是不适合曝于阳光下的。如果有一对可以公然带情人在家里出现,甚至不管子女死活的父母,任谁都会感到愤怒吧。这,不过是她选择的发泄方式而已。
“作为交换,你是否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设计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少年开始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嘲讽塞满了眼神和声音的每一个缝隙。最后,少年忽然停下,对女生说:“你不觉得,他的一切在对我们来说都太碍眼了吗?”
冬天的傍晚总是特别短,尤其在没有日光的阴天。七点,已是纯粹的黑夜。
电视机里传来新闻联播开始的音乐,厨房里冒出油沸腾的声音和菜香。祈年听到母亲叫他后,放下书起身走出了房间。他走进厨房,将弄好的菜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并把碗筷摆好。
祈年看向沙发,却没有发现父亲,电视却开着。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他走到父母卧室门口朝里看,发现父亲正站在窗边背对着自己讲电话。他喊了一声“爸,出来吃饭了。”父亲仿佛被吓到,慌忙挂掉手机快速地走出了卧室。
吃饭时,祈年一直想着方才父亲的反常,投向他的目光也多了探询的意味。父亲终于察觉到儿子不时打探的目光,竟脸色一沉,将碗一放:“你是在盯动物园里的动物啊,吃个饭都不安生,不吃了!”说完起身离席,到沙发坐下后拿起遥控板对着电视机不断转台。
祈年对父亲的突然发怒摸不着头脑,转向母亲,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且,往日父亲对自己发火时,母亲总会出来圆场,今天却异常沉默。少年探过手,关切地问:“妈,怎么脸色这么差,哪里不舒服么?”
母亲却是摇摇头,示意他赶紧吃饭,吃完了进屋学习。少年憋着满肚子的疑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最后快速地扒掉碗中的饭后进了房间。在推开房门时,他忽然觉得背后寒毛直立,转过身,却只看见父亲依然盯着电视,母亲在收拾餐桌,没什么特别发现。他嘀咕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晚他睡得不太踏实,老觉得有什么声响在耳边流过,最后疲倦地醒过来,只看见满屋的黑暗与寂静。时针与分针连成一条直线,六点,该起床了。
穿衣梳洗完,背上书包穿鞋准备出门时,母亲照样递过来热牛奶和鸡蛋。少年在接过时,发现母亲手背上有条新鲜的伤痕。蹙眉间,手已被快速收回:“没什么,昨晚精神不太好,切菜时给切到的。你赶紧走,不然早读要迟到了。”
祈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还要再问,母亲已将门关上。少年无奈,只能向楼下走去。但是,这一切太过反常。
突然,似一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少年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住,停在了原地。几秒后他使劲甩头,试图将荒唐的想法甩掉。他加快速度下楼,竟有种逃离的急迫。
这天,拜良打破了二人的僵局,这让被阴霾笼罩的祈年感觉稍微好了些。在放学的路上,祈年几次想将家里的反常情况告诉拜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怀疑我爸可能有外遇了。这样的话,终究是难以说出口的。
拜良看着好友的欲言又止,只是不做声的微笑。逆光里,这笑意似也染上了冬天的寒意,显得有点冰凉。
多少次,都是我主动道歉,无论是否有错。多少次,都是你无理取闹,我却仍要顾忌你的自尊。这些可笑幼稚的面子,真是令人厌恶。
所以,去死吧。
原本学校的事已让祈年焦头烂额,最近家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得奇怪。父亲总是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对祈年经常疾言厉色,某次,少年竟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厌弃的神色,虽稍纵即逝,却也让他惊出冷汗。而母亲总是惨白着一张脸,沉默寡言。父母几乎不再有任何交流。
到深夜,祈年总是被一些响动所扰,睡得并不安稳。看着少年的黑眼圈,拜良问他是否没睡好。面对好友的关心,祈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拜良见好友不肯说,也就以对方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段考忧心,毕竟,那句狠话已经在整个年级流传,多数人似乎都在等看笑话。
即使,未曾有过交集,仅凭流言就可以成为讨厌的对象,这是丛林的法则。毕竟,未成熟的心志,大多不愿被贴上古怪的标签。
冬季的最后一次段考来了,祈年也第一次因为考试感到不安而失眠。他起身去客厅接水喝,经过饭桌时无意瞥到父亲忘在上面的公事包。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水杯放下,打开了公事包。
里面是一些合同还有文件,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祈年翻了翻,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忽然觉得好笑,怎么会跑来看这东西。正当要将包合上时,他发现里面有个不起眼的夹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少年打开了它,从里面抽出两张纸。
祈年按开灯的开关,在看到第一张纸上的几个黑字后,手蓦地抖了抖:离婚协议书。下面甲方处已签上父亲的名字。流畅的笔记,看得出签下时不曾有丝毫的犹豫。少年颤抖着,拿出第二张纸。
如果前面的是晴空惊雷,后面,大概便是足以摧毁世界的山崩海啸。亲子鉴定书几个字,张牙舞爪地向少年冲来,撞得少年的思绪溃不成军。当一片空白后,只剩下一个声音不断尖啸:“你就是个野种!”
这时,从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争执的声音,咆哮与尖叫,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因被刻意压抑而显得更加刺耳扭曲。
“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等孩子高考完,我一定签字!”
“无辜?我稀里糊涂地帮别人养儿子养了十几年,你他妈怎么不觉得我无辜!立刻签字,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少年踉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用枕头捂住了脑袋。他不想再听到什么,只希望有什么可以来麻痹自己,阻止正无限放大的空洞。
那是妄图穿越黑暗的光,在夜里浸淫太久,终于被染上了混沌的黑色。
一夜无眠,让祈年憔悴得像个鬼一样。蓬乱的头发,杂乱的胡渣,无神的眼睛还有大片的黑眼圈,让少年彻底与“阳光”这样的形容词绝缘。拜良问他要不要紧,需不需要请假,祈年挥挥手,示意不用。
今天这场仗,他必须得赢。至少,他还可以争取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尽管虚无,却让他不至于看起来那么惨。想到或许以后会有同情里掩藏着嘲笑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觉得无比难受。那么,小拜是否也曾在这样的困苦里艰难挣扎?
祈年看向拜良,这个一直带着温暖气息的好脾气男生,在失去双亲后依然温和坚强,仿佛不曾留下阴影。可是,这或许只是粉饰的假象,而以好友身份自居的自己,却从未给过关心,反倒让对方对自己处处忍让,并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当时的自己,大概也如同其他人一样,借着同情来展示自己的优越感吧。
在这样的惊觉里,愧疚感不断冒出,祈年不禁轻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拜良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祈年,对方眼里涌动着情绪,最终却只是说:“考试加油!”拜良以笑回应,转过头后,晨光打在他的流海上,落下一片藏住眼睛的阴影。
来到教室后,两人各自走向安排好的座位,等待考试开始。当铃声响起时,班主任空手走进了教室,面色凝重。这时,已有窃窃的低语声在下面响起。当班主任宣布考试取消时,下面瞬间炸开了锅,大家纷纷猜测着考试取消的理由。班主任目光在教室里扫过一遍后,定格在祈年身上。
“夏祈年,你跟我到办公室一趟。”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头看向班主任,对方却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教室,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少年无奈起身,在一片惊疑里走出了教室。
“诶诶,难道这次考试取消跟夏祈年有关?”
“谁知道啊,大概是郁闷太久的他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了吧。”
“喂喂,幸灾乐祸也请你含蓄点,好歹你也用脚让人家郁闷过嘛。”
“臭小子,说得好像你很无辜似的,少在这装好人了。”
办公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班主任看向祈年的眼神冷到极点。祈年无意探究这眼神里的深意,只感觉脑袋昏沉,莫名的烦躁。他直接询问老师叫他来的目的,对方却反问他是否知道考试取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