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爵走到湖边,蹲下身,将右手浸入清凉的湖水中。这时,有一条荧绿的光线如水蛇般向湖水深处蜿蜒游去。半分钟后,原本沉寂幽暗的湖底仿佛被烈火点燃,大片耀熠的光喷薄而出,一瞬间连星月也黯淡下去。
斑斓的彩光映照出纪凉月眼里的惊叹,而女生还来不及反应时,从湖底接连不断地喷射出流光溢彩的水柱,直冲夜空,如烟花在头顶炸开,化成无数道流光四散开去。女生呆呆地看着接连绽放的璀璨美景,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年起身,眼含笑意地走到女生身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纪凉月想要挣脱,但除了感受到加速流动的血液和脸颊的燥热,再也没有了其他感知。
风爵薄唇轻启,女生在少年魅惑的声语里轻轻闭上了眼睛。柔软清凉的触感,如樱花般落在额前,一股暖意,迅速地流满全身。而此时,湖水里的光灿烂耀眼到极致,模糊了所有的景致,只有两个亲密贴近的身影,在光亮中若隐若现。
又是那个梦境。
最初是密不透风的黑暗,连一丝光也没有,纪凉月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是毫无目的地狂奔。当她终于累到停下脚步时,仿佛来自幽明的大火凭空燃烧,剧烈却无热度。黑暗渐渐散去,头顶的天空弥漫着诡谲的深红。
有莫名的声响鼓动耳膜,纪凉月看见前方不远处蹲着一个男生,背对着她。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手伸向他的肩,就在快碰到时,梦却猝然中断。
纪凉月睁开眼,侧过头,看到庭院上空繁密的星辰。女生起身,穿上木屐,走到了庭院中。山中的春夜,空气依然很凉,女生紧了紧和服。
纪凉月视线落向山下,夏彦应该说是风爵的脸浮现在脑海里。从得知朋友灵魂失踪,被一个妖怪替代,到现在他带给自己一次次的惊讶,女生总有种如坠梦幻的感觉。这一切太过虚幻,仿佛深海的泡沫,只怕等浮出水面便破灭了。
曾经对着同一张脸并不会产生太多情绪,如今却被那上面细枝末节的微变吸引住目光,被发现后又变得惊慌失措。这,或许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喜欢吧。只是,这背后却让纪凉月感到一种恐慌。
这时,有一片粉白的樱花瓣落到女生的掌心。还未来得及反应,花瓣已发出刺眼的强光,等到视线恢复后,女生发现周围已物换景移,竟与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那个男生依然背对着她,蹲在不远处。
纪凉月走过去,将手搭在了男生的肩膀上。电光火石间,冰冷的火焰化作无数漫天羽毛状的光片,前仆后继地涌进了女生的脑子里。封印破碎,一段过往的空白,在瞬间被填满。
身体里翻腾着尖锐的疼痛,女生在模糊中看到男生转过身来,竟是夏彦,满脸血污,凄哀与愤怒的神色交替变换。凄哀嘶哑的笑声破空传来,纪凉月捂住耳朵,不停地摇着头,口中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再次卷进黑暗的漩涡里。
当一切归于平静后,女生已蜷缩在少年的怀抱里瑟瑟发抖,满脸的泪痕流露出无助与哀伤。她看向风爵眼中的关切,无力地说:“我都记起来了。”
眸光一暗,少年的嘴角泛起苦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却将怀里的女生抱得更紧。纪凉月在这怀抱的安慰中,渐渐镇定下来。
“我们,去找他吧。”
“好。”
月光下,是相互依偎的身影。但无人看到,有谁的眷恋与不舍,遗落在了没有光亮的角落。
原来,纪凉月在上一次执行任务时太过疏忽,低估了已经过了数百年累积的邪气的力量,不仅自己受伤,还将夏彦的灵魂也一同卷入。如今夏彦的灵魂被囚困在邪气里,日渐衰弱,若非风爵护住他的身躯,只怕早已消亡。
自责与内疚几乎将纪凉月的精神击溃,风爵只能暂时将这段记忆封印起来,但他知道这只能持续一时,问题依然存在,该来的总归会来。
只是……
从千雪山回来后,纪凉月便与风爵在深夜再次来到了集英学院。女生以血摆出九星玲珑阵,强行逼出了藏于樱花树里的邪气并试图将之困住。洒落的鲜血迸射出耀眼的蓝光,回旋着在纪凉月手里化作一把莹亮小巧的弓,“冰魄”。旋即,一道光箭凝聚成形,绚烂闪耀地变幻着色彩,强大的力量呼之欲出。
就在女生引弦勾弓,准备给邪气致命一击时,对方却幻化成夏彦的模样,灰败的眼睛里流淌着无辜与哀怨。纪凉月心中一震,“冰魄”也在瞬间消于无形,此时,邪气已挣脱捆缚,朝女生奔袭而来,脸上膨胀着狰狞扭曲的笑。纪凉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这才是邪气真正的目的,利用女生的自责与愧疚交织的脆弱,一举打败纪家的媒灵师,摆脱这几百年来的牢笼。所以,它才伺机而动,并不断挑破女生的梦境,让所有的记忆连同负面情绪回归,压垮女生的精神世界。
原本自以为的胜利,却在最后的时刻烟消云散。风爵化身银龙,以炽烈的净火将邪气燃烧得干干净净,不甘的嘶吼在夜空中徘徊,震落了最后的樱花。夏彦虚弱的灵魂回归到身体里,温度却在迅疾流失。而风爵,也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纪凉月看着眼前银发蓝瞳,身着当日泡温泉后浴袍的风爵,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漩涡。怎么可能?风爵竟是这个模样。
风爵却未理会女生,而是走到了夏彦身前,双掌微合结印,长串的秘语化作清灵的音符飘然而出。夏彦苍白的皮肤开始渐渐恢复血色,柔和的光亮覆满全身。此时,风爵浴袍上的银蝶翩然飞舞,落下雨般的光屑,渗入夏彦的身体里,而青色的枝蔓泛着湖蓝的微光,一圈一圈蜿蜒着埋进少年的肌肤里。当蝴蝶与枝蔓散去,夏彦的体温与肤色已恢复如常。
灵魂修补术!挽救即将破碎的灵魂的术法,以命为代价。纪凉月踉跄地奔向风爵,惊慌的眼里不断涌出眼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伸出的手抓到的是一片虚空,风爵的身体逐渐透明,有银白的光点在不断脱离他向四周散去。
“呐,凉月,其实我还有一个毫无个性的名字,叫暮之谚。而风爵,可是你给予我的名字啊,你还记得吗?”女生泣不成声,只能不住地点头,那些遥远的记忆,穿越过成长的时光,变得清晰异常。
终于,风爵消散在了空气里,银光破碎,最终归于虚无。最后的画面,是银发少年温暖的笑意,那些未曾说出的字,也终于浮现其中:“只是,有这短暂的快乐回忆,就没有什么好再遗憾的了。”
暮之谚,由愿望之念而生,因愿望的差异而拥有不同的心性与属性,但能让原主感到熨帖的美好,出现于不同的契机,力量强大,却只是短暂的存在,与至美而仓促的暮色相似,故取暮之谚为名,无类归。
那是纪凉月六岁时候的事情了。小女生暑假到乡间的祖宅去消暑,夜间因为顽皮,偷偷溜到了祖宅背后的山里去玩儿,却在无意间破坏了山神的封印,引来了无数妖怪的追杀。
这乡下曾流传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之前这里因为经常有妖怪邪物的侵扰,变得人烟稀少,荒凉破败。某日,当妖怪集结成军团准备再次掠夺村庄时,山里忽然升起一片闪耀的白光,一条巨大的银龙横空而来,镇压了所有的妖怪。之后,银龙化作银发蓝瞳的英俊青年,帮助村人重建村落。村民为了纪念他,在山里修了祠堂,并为他雕刻了石像。
纪凉月慌不择路地奔逃,无意间就来到了这所祠堂前。妖怪们也尾随而至,前扑后拥地朝小女生袭去。纪凉月紧紧闭上双眼,下意识地抱住了祠堂前的石像,将身子贴了上去。不一会,喧嚣消弭无踪,纪凉月睁开双眼,那些穷凶极恶的妖怪们完全失去了踪影,只有月光落照在石像上,泛开点点银辉。
纪凉月回去后,才听说了关于银龙的传说,之后每天她都会将大把的时间耗在山中的祠堂,对着石像说话,即便没有回应,她也觉得开心。她笃定地相信,一定是银龙替她将那些妖怪们赶走了。
暑假即将结束,在返成的前一晚,纪凉月又偷溜进山,来到石像前。
“呐,明天我就要走了,可能很难再回到这里,所以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如果将来我遇到危险,你一定要赶来救我,保护我,因为你是我的龙骑士嘛。不过,骑士应该有个威风的名字,那你就叫风爵好了。以前人们老是银龙银龙的叫你,实在不好听。那,我走了,记得我们的约定哦。”
小女生蹦蹦跳跳地身影很快消失在绵密的树影里,而身后,石像发出微弱的银光,仿佛某种呼应,落在这寂静的山间。
羊皮古卷上短短的记载,勾起女生几乎快失落的那一段记忆。灰尘散去,那颜色依然鲜亮清晰,温暖夹杂着苦涩,化作泪水,跌碎在泛黄的古旧薄纸间。
暮之谚,因无法归于任何种类,注定只能是这世界的匆匆过客。
“喂,凉月,快点啦!你再慢吞吞我可不管你了!”夏彦充满活力的声音,在山间一点点回响着远去,纪凉月才不管,依然照着原来的速度前进。
自那晚之后没多久,夏彦就已完全恢复,虽然对于醒过来就看到纪凉月落泪的场面惊诧不已,在追问无果后也不再纠缠,毕竟少年爽朗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意这些琐碎的东西,就连自己怎么忽然昏倒且缺失了一年的记忆也是以“真是刺激又神秘的事件”给打着哈哈过去。
暑假里,纪凉月准备再回本家祖宅,夏彦知道后也厚脸皮地跟了来。成长在都市里的少年,到了乡下什么都觉得新鲜,如今更是像猴子一样在山中乱窜。纪凉月看着他如此有活力,心情也被感染得轻快起来。
等纪凉月达到位于半山腰的祠堂时,夏彦早已跑进祠堂进行所谓的“冒险”来。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却在时间的洗礼下显得更加古旧。
在风化的作用下,石像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但落在女生的眼里却是纤毫毕现,生动鲜活得如初见。她走近石像,抬起手轻轻抚摩,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轮廓的线条在手指的触感间凝固成记忆,一点一滴刻进了心里。
“凉月,欢迎你回来。”仿佛微弱的叹息自背后响起,女生却一字不漏地听得分明。她转过身,只有一阵迅疾但轻柔的风扑面而来,围绕着她旋转一阵后飞向了青空。女生抬头,看见水洗的苍蓝碧空里,浮云承载着阳光,照出夏日午后的宁静与明朗。
呐,风爵,我回来了,我还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我的银龙骑士,在未来的某个时光里,静静等待我的到来,再与我谈一场恋爱,因为是约定好的嘛。
他不曾知晓。
蝶翅微震。世界,水样般,坍塌成另外一番模样。
吃过晚饭,祈年丢下一句“我去小拜家了”,就提着书包出了门。夜色才有了一点眉目,这座在时光里斑驳陈旧的楼房,已是灯火通明。可以看得到,铁质扶拦上因缓慢氧化而呈现的红黄色,墙壁上,是参差不齐的灰白。楼梯,即便有灯光依然显得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