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脸上总是带着温暖又乐观的笑容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要告诉爸爸妈妈,信任家人和朋友,真正的勇者总是面带笑容,踏着荆棘也满怀希望的。”恬莉的生活一直充满明媚的阳光,明亮坦率,因为爸爸就是带给自己所有光源热源的伟大存在。
只是,在这一瞬间,恬莉看不到任何光芒,幽深的黑暗将她越拉越沉。爸爸的哲理名言都是谎言?他是曾经想放弃生命的懦夫?
“我接受,交易。”恬莉看看顾旭抱着已经失去光芒的命灯的可怜模样,向守灯人伸出手,轻轻闭上眼睛,任所有光芒消失,完全沉溺黑暗之中。
谎言
“他因为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觉得唯有一死才能逃避苦海。在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夜曾试图自杀……车子却意外撞上无辜的路人……”守灯人的声音冰冷刺骨,犹如冷箭一下下刺落在恬莉心上。
自己诞生的消息,却让爸爸在生命垂危时从死亡线上挣扎着重生,本该熄灭的命灯也重燃起来。爸爸的生命超出他的掌控,这是让守灯人感到气愤的事情,无法离开灯界的守灯人,要借自己之手,夺回爸爸偷走的生命。
恬莉感受到守灯人手心传递过来的温度,火烧似的疼痛感沿着掌心传递而来,守灯人最后的叮嘱在耳旁飘荡:“我把抽取生命能量的咒印留在你掌心,只要用这个手掌,就能帮我夺回出现错误的生命。”
很快,巨大的风声代替了守灯人幽冷的声音,冲进耳朵里,恬莉紧闭的眼睛难受得溢出泪水。即使紧紧闭着眼睛,也能看到爸爸总是笑容灿烂的脸。无数次自己闹别扭,哭泣的时候,他俯下身来抱着自己,声音轻柔地说着“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和悲伤都要乐观,心存希望哦”的样子。
仔细回想,原来一直这样教诲自己的爸爸,并不是让人憧憬的乐观积极的勇士,而是他曾经因为懦弱差点失去生命,所以才更懂得珍惜,如此而已。恬莉使劲抹去泪水,然而,要自己去夺取现在比谁都珍惜生活的父亲的生命,真的能做到吗?
慢慢睁开还有些被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睛,抬起手掌,隐约可见的黑色咒印,然后是爸爸妈妈瞬间破涕为笑的脸。
“吓死我们了!莉莉你还有哪里疼吗?怎么会摔下去的?”声音还在发抖的爸爸边搀扶着又开心得哭得说不出话的妈妈,边急急追问醒来的恬莉。察觉恬莉有些失神的样子,爸爸紧张地指着妈妈又指指自己,“不会摔到头部了吧?知道我们是谁吗,孩子?”
爸爸说着便伸手要握住恬莉悬在半空的手,恬莉一惊,忙缩回被守灯人留下咒印的手,使劲点头,目光有些为难地越过爸爸,落在妈妈身上安慰道:“我没事,老妈别哭了。”
确认恬莉清醒过来,医生和护士们围聚到她身边,开始做各项检查,调试着点滴的护士小姐还忍不住瞟一眼旁边病床嘀咕着:“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顺着护士的视线望去,苍白着脸的顾旭,脑袋上还缠着绷带,静静躺在病床上。
为恬莉检查完毕的医生走向顾旭,摇摇头叹道:“只能期待奇迹的发生了。”
奇迹?恬莉下意识握紧拥有咒印的手,这个能让顾旭苏醒的奇迹,要靠自己去实现。只有完成和守灯人的交易,才能让顾旭醒来。
顾旭的父母歇斯底里地痛哭着,紧抱着可能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的儿子悔恨不已:“在学校被小混混勒索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那么痛苦那么害怕,为什么不找我们商量呢?”原来顾旭选择自杀前,给父母留下了遗书,将受到的委屈和伤害一一诉说。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和父母沟通呢?恬莉看着为顾旭伤心欲绝的父母,心里不禁感慨要是顾旭能选择活着,亲口告诉父母这些事情,绝不会走上绝路吧。
“莉莉你难道是为了救那孩子,才一起掉下楼的?”爸爸恍然大悟地向恬莉确认,舒展口气,欣慰地笑道,“我就知道莉莉不可能无缘无故坠楼。”恬莉知道,爸爸正为自己拥有一个乐观向上,从未想过自杀,正义感十足的女儿而骄傲。
但看着这样的爸爸,恬莉并不像过去那样欣然接受爸爸的夸奖,不自觉地说出了残酷的谎言:“爸爸,我也是自杀的,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恬莉的谎话还没说完,爸爸总是温柔抚摸自己发丝的大手沉重落在脸颊上,留下阵阵火辣的疼痛。
“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我没有随便舍弃生命的女儿!”爸爸悲痛地望着倔强地回望他的恬莉。恬莉拼命忍住泪水,许久才张开颤抖的嘴唇,一字一句质问爸爸:“总是说什么要乐观生活,要心存希望的爸爸,不过是会说漂亮话罢了,您真的做到尊重生命吗?真的无愧于生命吗?”
爸爸的目光黯淡下去,脸色有些难看,恬莉咬了咬嘴唇,更确信守灯人所说的话了。爸爸一定是回想起他曾经轻视生命的过错了。妈妈为难地动了动嘴巴,想为爸爸辩解什么,却被起身朝病房外走去的爸爸阻止。
望着爸爸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脑海里盘旋着守灯人森冷的声音:“你父亲根本没有生存的权利。”
病房里充斥着刺激的药水味,还有顾旭心电仪器传来寂寞的“嘀嘀嘀”声,恬莉光着脚,轻轻走向顾旭,下定决心似的握紧拳头走出病房。
冰凉死寂的医院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纯白世界的尽头走去。恬莉感受着冰冷的气息从脚底直窜上来,屏住呼吸跟踪爸爸来到一扇白色门前。
比其他特殊病房还要来得冷寂的房间,爸爸径直走向唯一的病床,坐了下去,自言自语似的对着病床上的人说道:“那时候如果我能开得更慢些,能及时发现冲出马路的你,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生存,但是再不醒过来,那边的游乐园就要拆除,再也看不到了哦。”
恬莉呆呆伫立在门口,望着爸爸宽厚的背,又越过爸爸的身影,望着远处的摩天轮。寄托着这座城镇孩子们的美好记忆的摩天轮,很快要被拆除,过于残旧的游乐园将被新建的大型购物商城取代。生存的意义,可以只是为了见证当下的变迁,只是为了活着回忆曾经美好的经历,只是为了展望和期盼未知的将来?
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和期待,就想努力生存下去,顾旭必须活下去,所以,只能履行和守灯人的交易。恬莉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伸开咒印的手,慢慢靠近爸爸。
“爸爸。”恬莉悄无声息地走到爸爸身后,把正为病床上的人擦拭脸颊的爸爸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也掉落下来。
恬莉向父亲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惊恐地望着病床上那张熟睡的脸。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少年,微蹙着清秀的眉,高傲、冷漠却悲伤。
眼前躺在病床上,接受父亲探视的少年,正是那个要和自己做交易的守灯人!只是,他不叫守灯人,他拥有人类的名字——安生,恬莉圆睁的眼睛慢慢移动到床牌上。病历牌上写着,他是重度撞击后陷入半植物人状态的病人。
爸爸回过神来,俯身捡起地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洗干净,温柔地继续为安生擦拭手臂。在恬莉惊讶而大张的嘴巴发出声音前,长叹口气向恬莉解释:“那夜是你诞生的日子,我赶着到医院,可就算再着急,我也确定通行的绿灯亮起才启动汽车。这孩子一身白色的衣服非常抢眼,但他实在跑得太快,就那样冲到我车子前方。”
爸爸告诉恬莉,因为当时人行道上等待红灯的人都能作证,是少年在禁止过马路的红灯亮起时突然从人堆里冲出去,挡在飞驰的汽车前面。
“那么多年了,他一直没醒过来。我常常想,当时要不是赶着到医院看你和妈妈,也许能及时刹车,他就不会变成这样。但是我一直照顾他,是希望有一天他醒来时能亲口告诉他,不可轻易放弃生命。”爸爸努力挤出笑容望着恬莉,却担忧地发现恬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自杀?那个用嘲讽的笑容说着“自杀的人是没有资格重燃命灯”的安生,不是操控命灯的守护人,而是曾经企图自杀的人类?甚至最后变成处于生与死之间的尴尬状态的植物人?
恬莉望着病床上的安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交织纠缠在一起。爸爸把安生带着一起送到医院来,没想到安生是没有亲人认领的孩子,这么多年爸爸只好默默照顾他。
是愤恨地说着爸爸应该下地狱的安生,还是神色复杂地祈祷安生醒来的爸爸,到底谁在说谎呢?
恬莉希望爸爸说的才是真相,只是,当年选择自杀,冲出马路的安生,为什么要陷害爸爸,还逼迫自己熄灭爸爸的命灯来交换顾旭的命灯呢?难道安生企图编织这种颠倒是非的谎言来逃避他曾经自杀的悔恨心理?抑或,他已经陷入自己的谎言中,走不出那个冰冷寂寞的灯界?
重生
看看站起身提醒恬莉回病房休息的爸爸,又看看病床上沉睡的安生,恬莉紧蹙眉头思索如何尽快确认当年的情况。就算询问妈妈,为了保护爸爸的话,她也未必愿意告诉自己真相。恬莉任由爸爸温热的大手搀扶着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刚回到病房门口,险些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护士,护士小姐边指着病房里头,边朝不远处办公室喊:“主任医生!那个顾旭醒过来了!”
医生、护士和顾旭父母,甚至恬莉爸爸妈妈都激动地感慨:奇迹发生了。
只有恬莉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和安生的交易并没有实现,顾旭的命灯不可能重燃,怎么会突然苏醒了呢?睁开眼睛,目光逐一在围聚在他身边的人们身上停留的顾旭,看起来平静镇定得离谱,似乎还带着一丝冷漠的气息。
主任医生笑得满脸皱纹地恭喜顾旭的父母,顾旭的母亲紧紧抱住死而复生的儿子,边惭愧她没能发现儿子的心情边一遍遍请求儿子不要丢下她。顾旭冷淡的目光里突然亮了起来,仿佛一潭死水被注入活源,变得生动起来,隐约还有水雾升腾着。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乖巧地趴在母亲肩膀点了点头呢喃着:“我知道错了,原来,妈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的。我真的错了。”
大难不死的顾旭和恬莉被送进了全身检查室,在分开检查的路口,恬莉突然想起什么,喊住顾旭:“顾旭,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说一句话?”总觉得突然醒来的顾旭很奇怪,也许是安生大发慈悲重燃顾旭的命灯,让他重生,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恬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旭呆望着恬莉,突然嘴角泛开一抹让恬莉有些冒冷汗的怪异笑容,幽幽说了句“谢谢你”,转身走进检查室。直到检查室那扇门“砰”一声关上,护士也催促着恬莉开始进入另一间检查室,恬莉才回过神来,心里愤愤道:这小子什么口气,这算哪门子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啊?果然,很奇怪。
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地接受各项常规检查的恬莉,刚结束检查便匆匆跑向顾旭所在的检查室,想证实心中的疑虑。“顾旭说有重要东西忘在病房,坚持一定要回去拿了再过来检查。”护士小姐为难地皱着眉头指了指病房方向。恬莉觉得心脏因为不祥的预感剧烈跳动得疼痛起来,不理会身后护士紧张的劝说,飞快朝病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