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爹的书房出来的时候,心中翻涌的情绪比天空最能变幻的云彩还要善变,我也不知道我此刻需要思考什么,或者应该作些什么。然后,我看到云青笔直的身影远远地守在那阴影里,一动不动。
其实,已经回到自己家中,云青也可以稍稍放松自己常年紧绷的弦了。
我轻轻走近他,“怎么还没有休息?”
“在等小姐。”云青简短地道,跟随着我的步伐走在我身后。
“已经回家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我低低地道,听了云青的话,我说不清心中的滋味是怜惜还是别的什么。
“属下并不觉得现在就安全了。”云青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他。
他的俊脸没有表情,微黑的肤色使投射到他脸上的阴影也显得那么模糊难辨。
他淡如水的瞳眸灼灼生光,清凉潋滟,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发现一种别样的精致漂亮,难怪纪情会痴迷得不肯回头,想想,他今年也才二十六岁,很鲜活的年纪。
“放心,我会留意的,你也要多多保重,不要全部都为了我,也要为自己好好活着。”难得地,我有机会跟云青说这样的话,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却从来没有试图和他交流,我想,我是失职的。
“我尽量。”云青停下了脚步,怔怔地回答我,我没有回头,能不能清醒要靠他自己,而我,绝对不能给他怜悯的……回眸。
抛下身后的云青,我脚步不快,但我希望他不要跟上,而他,也明白我的希望。
“我总以为你这丫头生来感情就残缺不全,看来不是,只是你善于克制罢了。”身后,传来别人的声音。
我诧异回头,竟是云梦海。
他翩然从树后转出,显然我和云青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而他也十分坦然,并不觉得有偷听的尴尬。
我不动如山,微微一笑,“大哥好兴致!”
他深似海的眸子锁定我,半晌,淡淡一笑,“如此镇定,不愧是他欣赏的人。”
“他?”大哥口中的“他”又是谁?
回到京师,竟会陷入这一片如同沼泽般阴暗潮湿晦涩神秘可怕的局势里去,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一片迷雾重重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散去?
“我只是替他传一个口信,他知道你回来了,要我问你一声好,还有,”云梦海突然住了口,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云梦海话说到一半,不作声了,我还在等着他往下说……
然后,我睁大眼睛,明白了,那人就是这么说的——“替我向她问声好,还有——”那人没有再说下去,也许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也许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是云梦海却把他的迟疑也一并带给了我。
我眼睛一亮,云梦海就知道我明白了,转身便走,快得我根本没有时间问他一个让我万分疑惑的问题——
你明明是四皇子雷渊的伴读,怎么会替太子九天捎给我口信?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失眠了。
沐浴过后,我散着头发,身上再没有穿别的衣服,只简单地披了一件白衫,已经回家了,我不需要再绷紧脑弦,提防着任何隐藏在暗处的危险。尽管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莫名地,心底还是觉得异样的踏实。
窗外的树影婆娑,寥落地撒下斑驳的阴影,我没有点灯,任凭自己沉浸在如水一般滑凉的黑暗中。
轻轻抽出那一对魁星笔,就着冷冷的夜色,仔细地观察那上面的异样——
那两只原本带笑而俊美的凤凰,此时已经怒目圆睁,翎毛全张,巨大的彩翅震起回旋的飓风,几欲破笔而去。
那两双异样妩媚俊美的凤眼,正全力地盯着我,似乎急切地想向我诉说什么。
他们到底要说什么呢?
我紧紧地攥着笔,上午就在跨进京师城门的刹那,我猛然感到身上出现了两股交替盘旋的热力,直冲脑门,虽然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任何的伤害,但仔细感应,竟是来自我怀中的魁星笔,这份诡异是笔墨也难以形容的。今天一天忙活,没有时间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现在,我才能把笔拿出来,认真地检查它们。
果然,这上面的凤凰明明是纯金打造的,却时时刻刻仿佛都会自己活动,不仅诡异,更加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我对此丝毫不感到排斥,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份科学根本无法解释的诡异,相比而言,我觉得我才是疯了。
“凤凰啊凤凰,如果你们是真的凤凰,那我是不是应该趁着你们如此诡异还没有成精的时候就把你们毁掉?”我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看着魁星笔。
绝对不是我眼花,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我真的看见那其中一只个子较小的凤凰竟然抖了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那天的梦境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却不能被凡夫俗子的肉眼看见的事情?
“看到你蹙眉发愁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做得很不好。”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惊喜地回头,一道白色身影翻窗而入,动作潇洒利落。
“清歌——”我轻叫,不是说不让他出宫吗?
“我是从御书房直接偷偷过来的,恐怕连我父皇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胆大包天。”他轻轻一笑,突然打横抱起我,转身将我放进房中的躺榻中,“窗口凉,你要当心点。”
“清歌——”我轻轻地叫,眼中开始湿润,我不想这样,可是突然觉得自己心中那空掉一块的地方正猛烈收缩而酸痛,眼泪不自禁地就想流下莱。
“乖,不要哭,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应该早点过来。”清歌轻轻将我揽紧,低声哄着我,我才知道我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打湿了他身上华贵的锦袍。
我擦擦泪水,微微将他推开些许。
今夜的他,跟往日又不一样了。
虽然知道他是皇子,却从来没有见他正正经经地穿过一回皇室的正装,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看见。
往日的他,总是一身简单淡雅的白色长袍,质料中等也不见得多么贵重,笔直顺溜的长发也随随便便地扎起,松散中自显一份随心,只有他那无意间流露的气质才让大家真正觉得他身份不凡。
可是今天,也许是刚从御书房赶来,不及换上便装,他那漂亮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以翡翠簪白玉冠固定,玉石的柔润光泽更将他那清雅俊彦的面庞衬托得洁若冰雪,贵若明玉;他外罩轻薄透明的绢丝白袍,内着白色锦袍,锦袍胸口袖口领口都绣着张牙舞爪、傲视众生的浮面麒麟,虽然只是简单的银丝织就,却银光耀眼,比金丝更加华贵,更加适合麒麟的圣洁高贵,也更加适合此时的清歌;他腰间束一条价值不菲的玉带,使他的身形挺拔,仿若青松。
那完美的眉目间,此刻已不仅仅洋溢着温柔,更掺杂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冷厉,清澈的眼底交缠着看不见的尊贵,以及霸气。虽然我的清歌和九天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服装决定了身份,在这身象征皇室的服装穿上身的刹那,清歌便不自觉地收敛了自己与衣服不合的气质(即使那才是本性),而释放出其他潜在于他体内的、更加符合皇子身份的气质。
这就是真正的皇子风范,庄重、雍容、尊贵得让人不敢逼视!
我的温柔完美的清歌,却原来也有这么高高在上的尊贵的一面么?
也许是我痴迷的眼光太过明显,清歌放松了搂我的力道,转而抱起我,自己躺在榻上,却把我放在他胸前,让我彻彻底底地以他为榻。
“真不知道这样是你舒服一点,还是我舒服一点。”我咕哝道,在他身上翻了一个身。
“开始我以为是我舒服一点,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你舒服一点吧!”清歌苦笑道。
“哼,活该!”我伸手一掐他的鼻子,看到他紧紧地皱了一下,我忍不住笑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们的心是贴近的,我不喜欢一身贵气的三皇子清歌,我要的,就是单纯的清歌,或者是凤十三都好,可是贵气的清歌,让我觉得——离我好远……
“放心,不管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还是我,永远是你的清歌。”看透了我的心思,清歌叹了一口气道。
“我就怕有一天连我也看不清,你的性格太复杂了——”我咕哝,一个凤十三我还能接受,万一要是再多一个十四、十五的,那就直接把我送进疯人院吧。
“其实,皇家子女大部分都有好几个面具,即使是九天,也许他本身的性格太过明显,以致于遮住了其他面具的色彩,但只要你有留意,就会发现,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清歌轻声耐心地解释。
“我知道,但是你今天来不是跟我讨论这个吧。”我扬起笑,在好不容易的相聚时刻,我为什么要提一些让大家不高兴的话题呢?
“不要这么笑,我宁可你不笑,也不要你装笑!”清歌遽然抱着我,我顺从着他,心里——点点酸,点点痛,点点甜。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梦池把你院子里的地形图给我了。”
“什么?这家伙——”我的尖叫声还未扬起……
“这么大声,要是让丞相知道我凤清歌做了采花大盗,你猜他是先杀了我再自杀还是先要我们成亲再到我父皇面前请罪?”清歌戏谑地道。
我顿时刹住声音,狠狠白了他一眼,他一听我不叫了,十分遗憾。
“我还希望你叫的再大声点,这样咱们就能早早地成亲了!”
“你想的美!”
“你不想嫁?可是我父皇好像很乐意的样子!”清歌笑着,轻道。
我浑身一颤,看向他,他的嘴角犹带风淡云清的笑,可是明邃的清潭眼眸中已经了无笑意,深深的忧色攫住了他的心。
“你已经知道——”我说不出来,浑身颤抖。
他点了点头,温柔地将我扶进他的怀里,“别怕,万事有我。今天来,我就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要及早做好准备!”
我使劲点头,清歌的话,当然要听,我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这几天可能要见你,你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不管他说什么,你一律顺着他的意思,但不要做得太明显,或者,你就直接推到我身上,万事有我,他疼我,不会拿我怎么样;还有,你现在待在京师,最好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丞相被罢免,我和九天被软禁,我担心淑妃娘家的黑手迟早伸到你的头上,这里是京师,我暂时不好动用江湖力量来保护你,身份暴露是其次,主要是避免引起内乱。”
“我明白,放心,我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还有,”清歌沉吟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咬了一下牙,他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如果有机会,就去看看九天吧,我想,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听说他现在精神很萎蘼,我希望他振作起来,他——现在是伤透了心!”
我讶然看着他,他力图平静,可是俊美的脸庞在我的注视下却渐渐变了色,一阵红潮慢慢袭上,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捧住我的头转向一边,我“噗哧”笑了出来。
“我也不希望你去看他,可是他那犟脾气,我也没辙了。”他闷闷地道。
“好大方的弟弟,你一点都不吃醋?”我故意刺激他。
他别过了头,“只是去看他一眼罢了,看一眼就走,不要多做停留,我想他应该不会胡思乱想吧。”说到最后,连他自己的声音都沮丧下来,又怎么说服得了别人。
可是,这就是我的清歌,全心地爱着我,却永远不懂什么是自私。
我搂着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他意犹未尽地顺势凑过来想要接着吻,我点住他的唇,“还有什么,一并交代完吧。”
“哦,还有,太后走前留下一道遗旨,要我奉命娶三个名门闺秀为妃!”清歌漫不经心地道,一心想吻住我躲闪的唇。
“什么?”我猛然一下推开他,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怎么了?”清歌的头磕在榻背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响,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哀悼自己的头,就被我的脸色吓住了。
他蓦然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不要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给我说清楚——”我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瞪住他,不是说严禁女色吗?我以为他一生也惹不到这些风流韵事……
“绮罗,太后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想以这种牺牲三个女孩的未来为代价补偿我,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病是假装的,但是父皇说,我有没有病自己心里清楚,所以,我想选择谁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我唯一担心的是,”清歌迟疑地看着我。
“说——”我冷若冰霜,吐字如钉。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父皇留下了那三个女子,我推测,他绝不是为了试探我,而是试探你,试探你对我的心,以及试探你的本事!”清歌苦笑道。
“竟敢这么对我,难道我就那么好欺负?”我冷哼。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这皇上一连串的举动我都可以漠视,可是这次他彻底踩到我的底线了——不,是他彻底炸掉了我的底线!
三个名门闺秀?哼,等着瞧吧,敢觊觎我的男人,我就让你们有幸尝尝我裴夜凰从来不用来对付女人的手段!
“你——算了,我看还是我打发了她们吧,很容易,用不着你亲自出马!”清歌胆战心惊地道,我此刻眼中闪烁嗜血光芒的模样实在让他担心至极,不是为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担心,而是担心我解决了人却给自己惹了一身腥,那几个丫头好歹也是出身名门,身后有人撑腰!
“不用,女人的战争你一个大男人搅合什么?”我娇斥,“我就让你父皇看看,我是不是比他当年抱得美人归的英姿更加飒爽!”
“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清歌无奈地道。
“你只要好好地待在一边感受我的爱就行了!”我轻轻一拍他的胸膛,摸摸他的头,喝,已经肿了一个包,虽说我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不过我这下手也太快了。
我的清歌当然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百分百信任他,但是乍一听到那种事情,我还是不免被醋冲昏了头脑,直接拿他撒气。
“还痛吗?”我连忙给他吹气。
“只要你心中舒服了,我这根本不算什么。别的夫妻打架会留下别人一眼就能看见的伤,我这包藏在头发里,绝对没人看见,真是幸运。”清歌弯弯着深邃的眼睛,却一本正经地道。
“你——”我抿着嘴,想不笑,可是还是忍不住。
“我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要办。”清歌看着我宣布。
我一怔,这娶妃难道还不是大事?还有什么大事没办?
清歌一看我茫然的样子就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眼光温柔下来,温暖的嘴唇在我耳边摩擦呢喃,“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温柔地捧过我的头,做了一件他一进来就想做的事情——深深吻住我艳若玫瑰的红唇。
爱意,在我们辗转偎依的灵魂之间,满满地,幸福地存在着。
这一刻的甜蜜激荡,足以让我们忘记经历的一切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事情,忘记一切彩色的或者灰色的曾经。
忘记一切,让我们的灵魂相互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