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生,是皇室的一件大事!
在他出生前一个月,他父皇刚刚废除了自己的三宫六院,一切妃嫔滕嫱俱遣散回家,任凭再嫁,惹得天日王朝上下沸腾不休,父皇的御案几乎被弹劾的奏章淹没。
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生了,是他父皇最心爱的女人生下来的长子,长得又像极父皇,父皇大喜之下,便册封还在襁褓之中的他为东宫太子,顿时掀起了朝野轩然大波,比父皇废除三宫六院还让人恐慌。
他出生之初,时为正午,天上太阳在众目睽睽之下,遽然射出万道金光,照耀在皇城的上空,金光中,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赤艳金龙横空降落,直扑向皇后的寝宫,金龙尾巴消失的刹那,他呱呱坠地,响亮的叫声几乎传遍了皇城内外,目睹异像的百姓和朝官跪得皇城内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所以,也许政治的路艰难险阻,他的出生就是一场颠覆天日传统的反叛,但依然不妨碍他成为百姓心中最爱戴的英明豪迈太子。
他两岁习文,父皇常常把他抱在膝头上,给他说着一个又一个先祖的英勇故事;他三岁习武,由出身武林世家的母后和外公亲自教导;他带着妹妹一起学习兵法战阵,妹妹很聪颖,太傅说,未来妹妹一定能成为他的得力帮手。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纵情驰骋人间,得到最幸福的疼爱,最严格的教育,最……
一切最好的,都属于他,直到,直到……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连他都无法兴起嫉妒之心,即使惊惶失措的父皇看着小人儿时眼中刹那迸射的异彩灼痛了他的心,即使筋疲力尽的母后看着小人儿时眼中蓦然充盈的专注神情,即使他的心霎时间如沉落万年玄海那般透凉,他依然无法嫉恨这个完美得不似真人的弟弟。
因为,当他父皇抱着那粉嫩的小人儿的时候,小人儿张开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不是看着父皇,而是看着他,冲他一笑!
那一张粉红的皱皱的小脸,就那样永远刻进了他的记忆中。
难产而生的小人儿一不哭二不闹,只是看着每个抱着他的人笑,从那时候起,父皇再也没有抱过他,父皇的臂膀和膝头,只有那小小的粉嫩安静的小身影;从那时候起,外公再也没有亲自教导过他武功,外公每日守在小人儿的身边,亲自给他喂药调养。
母后看着他落寞地躲在寝宫外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叹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但是,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下定决心,不管这个小人儿的出现夺走了多少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他都会好好地爱护他,以哥哥的身份。
誓言犹在耳边,却没想到,一直以来,不是他在爱护清歌,却是清歌在默默地支持着他啊……
他是个好哥哥,从来不曾将难以宣诸于口的话倾倒在这个病弱的弟弟身上,他照顾他,把自己喜欢的好吃的送给他,看他甜甜地对自己笑,就觉得很满足。
他常常在学习完毕之后去找清歌,却总是有惊奇的发现——那样一个小小的娃娃,竟然懂得去安慰人,无论是做错事的宫女太监,还是被父皇责骂的朝官大臣,他都能稚声稚气地开导别人,而且真的让别人开心起来。
清歌甚至偷偷地照顾淑妃那个胆小的儿子,那个比清歌还小、常常被宫女太监欺负并且只会哭的小孩,虽然有人说那是他和清歌的弟弟,但是父皇曾经告诉他,叫他不要管那个小孩和他母亲淑妃。
听说那个小孩的母亲淑妃抢走了母后的位置,父皇恨她,既然父皇恨她,他当然也不会照顾她的小孩。
可是清歌却敢去帮他,愿意去帮他,他心底有些责怪清歌,对那个小孩好,不就是对不起母后了吗?
渐渐地,他注意到那个小孩不怎么哭了,整天跟在清歌屁股后头,清歌则常常把自己学到的课业转教给小孩,小孩很开心地笑,然后清歌也笑,他们在一起笑得那么快乐,让他惶恐地感到,专属于他的清歌似乎被这个爱哭的小孩抢走了……
慢慢地,大臣们喜欢他尊敬他,宫里的太监宫女也抢着照顾他,清歌却一如既往地悠闲恬淡,那矗立着凤隐宫的寂寞模样、那静谧若有所待的表情几乎冲破了那幼小的身躯,让躲在暗处的他看到了一抹遥不可及的飘逸灵魂。
相比之下,他凤九天却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站在俗世的尴尬位置上,既不能达到那种飘然若仙的境界,也无法走进那种平民笃实的热闹中,高不高,低不低。
当他开始懂事的时候他发现,父皇的心思开始游移,对他的管教越来越疏忽,却把本该教授给太子的知识一丝不漏地教给清歌,是天舞无意间发现并且悄悄告诉他的,刹那间,他的心沉进了深渊。
天舞年幼,也许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可是对于自幼便聪颖非凡、心思敏捷的他而言,父皇的计划再清晰没有了——父皇,是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然后传给清歌吧?!
在母后寝宫发生的那一幕,成为他胸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父皇,父皇居然真的提出,要废去他的太子之位,转而传给清歌!
那一刻,他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从小,他放弃了一切属于孩子的乐趣,那么努力地学习吸收着一切,只希望能够成为让父皇满意的东宫太子,可是这一切根本就是可笑的痴心妄想,父皇完全看不到他艰辛的付出,自从清歌出生,父皇的心思就全部围绕在清歌的身上,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清歌,现在,自然也包括未来的皇位。
父皇一心要让清歌继位,可是母后却坚决反对,从来都顺从父皇意思的母后,显露她让人震惊的出色风范,高贵如天神般,让他小小的心灵涨满了热热酸酸的东西,终究,还是有人爱他的。
他看到,清歌沉默地躲在那里,雪白的小脸上,表情淡得几乎看不到一丝哪怕是喜悦或者是震惊的痕迹,甚至还有淑妃的两个儿子,都呆呆地听着父皇和母后的生平第一次争吵。
发誓绝对不会嫉妒清歌的他,蓦地感到了一丝如蛇般的阴影缠绕上来,终究,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
可是就在他要崩溃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震惊人心的大事——五岁的清歌,突然病入膏肓,在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的前提下,便被外公匆匆带出宫外,说是想尽办法治疗,实际上……
父皇面如死灰,母后病倒在床,都不及这个消息来得震痛他的心——这一去,清歌也许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他,再也见不到清歌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清歌,可是他总觉得,清歌没事,他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事呢?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常常偷偷地感叹地聊这位命运多传舛的皇子,朝里的大臣们暗暗叹息,明知道皇室的子嗣很难长到成年,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阴暗秘密,可是清歌的出事,却激起了他们同仇敌忾之气,一致上书请求皇上明察秋毫,为清歌殿下报仇……
是啊,清歌上天派给皇室和朝堂的一道温暖阳光,照亮了每颗在人间地狱中挣扎浮沉的残破心灵,这样的一道救世阳光,谁这么忍心要将他赶回天上?他们不允许,连他,也化尽了那一丝不甘,愤怒并且绝望地等待,等得他期盼的心已经彻底死寂的时候……
战场上,天地间一片苍苍茫茫,万里黄沙血流漂杵,几十万几十万的生命就那样卑微地消失,而他,就是那主宰一切的神!
保卫家园,是他的职责,太子亲征,更是激起了天日军队上下一片士气大振的欢呼——有他们英勇无畏的太子带领他们,就算战死沙场,也是最壮烈荣誉的归宿!
风在耳边呼啸,血花在眼前纷飞,黄沙漫漫遮住了他的视线,一道长戟的寒光闪过,他劈向对方首领的刀势一顿,已经不及返回……
斜刺里,一把细如长剑的雪亮长刀横插过来,轻轻挥出,削断了那尖利沉重的长戟,不待他回头,便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低喝,“退后——”
不及多想,他和他的骏马顿时淹没在一波一波涌向前来的人潮当中,他抬起血红的鹰目看过去,天地刹那墨黑如云,翻卷涌动,大地在动荡,一支支怪异的军队迅速穿插其间,将固若金汤的敌军部队切成了一块一块首尾无法顾及的案板鱼肉。
“我们回营吧!”一声浅笑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然回头,霎时仿佛时光倒退了十几年,记忆深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对他展开了第一个笑脸……
他不敢相信,“清歌?”
眼前那飘洒俊美风姿端然的白衣少年,跃下马,翩然如仙,清澈双眸直直地看向他,冲他亲热含蓄地一笑,“大哥!”
泪水,霎时涌了出来,冲刷着他高贵英俊的面庞上狰狞残酷的血渍。
“你这些年……可好?”
厮杀的战场,淡化成远方的一幕青烟,再也激不起他的壮志豪情,眼前,最重要的是眼前。
“我很好,常听外公说大哥的事,大哥是咱们天日未来最好的指望!”少年和善而睿智的清眸一闪,悠悠地道。
“是吗?”他终于露出久违的朗笑,刹那间与眼前优雅的少年惊人地相似重叠,“那么你先回皇宫吧,我凤九天,定会凯旋而归,用这片广漠大地,为你接风洗尘,洗去不愉快的过去!”
“大哥,我此次奉外公之命来到战场,便是要与你并肩抗敌,保家卫国。我虽没有资格与你并驾齐驱,但总能为你尽上绵薄之力!”清歌淡笑道。
他一怔,不明白清歌为什么这么说,有情有疏离,跟着他发现,此时的清歌,已经不太像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太阳般的清歌了,一身温暖气息依旧,却无形中多了矛盾的冷淡疏离,不再那么透明……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一道看不见的隔阂,已经横在了他和清歌之间。
是执着于君臣之礼,抑或是皇权争位的敏感问题,也或者是这些年各自不同的遭遇……
没料到,切切盼盼的再次重逢,竟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清歌小试牛刀,以一支诡谲多变的战阵,兵不血刃地彻底瓦解了敌军,赢得第一军师的美名,重回皇宫初战告捷,为他争取到了大片的政治资本从此与他形影不离,成为他最得力最信任的帮手。
仅仅是帮手,足以无条件信任的帮手,却早已淡化了手足亲情,天不怕地不怕的天舞,见到了这个小她几岁的弟弟,甚至会感到莫名的压迫畏惧。曾几何时,他们已经变成了和寻常帝王家一样血缘淡薄的手足,不知道在利益冲突的时候,会不会也如同那些帝王子女一般凄凉……
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清歌会帮助他打败其他虎视眈眈的兄弟,登上皇位,然后自己去隐居——他从来不怀疑,清歌眸中那淡漠的向往,就是希望摆脱不得自由的身份,真正自由自在地翱翔四海!
母后遽逝,父皇病倒,清歌病发,所有的事突然聚集到了一起,彻底考验了他的常人难以承受的心理和意志。
然而,他终于撑过来了,他是凤九天,天日人人敬仰的英明太子,他绝对不会让百姓失望,更不会让他的亲人们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