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旋转,地在摇动,她蜷缩在角落地,静静地发抖。
从受伤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后,她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早该注意的问题: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国度,对一个从小在蚩族长大的女孩而言,这个陌生的地方其实和她从未接触过的天日眉宇什么区别——可是,这里没有哥哥,没有云公子。
只有一个和云公子很像,却不是云公子的人。
每一个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他们的穿着好奇怪,他们的话语好奇怪,他们的做法也是那么古怪……
这里不是凰爵吗?为什么她看不到云公子?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衣物,紧紧地抱着云公子还给她的冰蓝手链,惶恐又惶然。
她跟那个像云公子的人说自己的身世,她求他帮忙找云公子,送她回天日战场,可是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然后招来一对穿白衣服的人,让他们在她的头上插上各种各样的管子,然后再让她继续说自己的身世。
她不懂他在做什么,完全不懂。
除非,除非发生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相信的可能——她死了,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据说冥界是一个无边黑暗的地方,而这里阳光灿烂,每一个人都有影子。
蚩族的古老传说中说,人死了,会去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她难道就是来到了蚩族的另一个世界?
死了的人,还能把阳间最眷恋的东西带在身边吗?
她抚摸着手链,茫然忧伤。
夜爵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签字笔,陷入深思,特助还在尽责地报告着。
凭凰爵的势力,竟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她的背景身世资料,完全是天下上掉下来的迹象,让夜爵反而更加生疑。
想起那天她告诉自己的话,他很想嗤之以鼻,可是姐姐告诫过他,身为商人,就是要拥有迅速接受种种匪夷所思怪事怪话的接受力,这样才有可能窥破先机,赚取大钱——
姐姐的告诫很对,可是,这个女孩的说的话,即使有世界上最精密准确的测谎仪伺候在旁边,他仍然觉得很难接受。
好吧,姐姐还说过,在商言商,当排除了一切看似可能的动机后,那么剩下的事实无论有多么荒谬,他们都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庞大的天日王朝,两大强国决一死战,两代人的恩怨纠缠,恋人间的生死爱恋,女扮男装的商人先锋……
如果这个女孩是在演戏编剧的话,他会推荐她去竞争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身为官宦后代贵族子女,却酷爱女扮男装经商行遍天下,不但没有被人认出来,还惹得众多女孩芳心暗许,男人生死不渝,可能吗?
“嗯,爵少,当年,……凰姐爱穿男装,也有很多男人和女人爱上凰姐!”特助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
夜爵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把心中的疑问无意间说了出来,而特助的话,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特助提醒了他。
和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云公子,经营商号偏偏也叫凰爵,还有那风流倜傥的行事作风,那果断狠准的经营手段,再再都透露出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绝世风采……
“这个女孩出院后,就安排她住在老宅那边。”夜爵站起来,垂下凤眼,做了一个他终生也不后悔的决定。
“可是,爵少,这个女孩来路不明,您不担心……”特助紧张地叫道。
“女人恋爱的眼神我见得多了,起码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有一件事没有骗我——那就是她爱那个‘云公子’,”夜爵嘲弄地卷起薄唇,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特助,“十年前,她才七八岁,根本不可能和‘她’有交集,她如何爱上‘她’呢?……让她在我眼皮底下活动,不是最快拆穿她的把戏的方法吗?”
特助看着夜爵,他知道这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差别——爵少总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却从来不知道爵少在想些什么。
明明凰姐在凰爵是一个禁忌,提到的人只有卷起铺盖走路的份,可是偏偏他自己时时用行动表明,凰姐其实是跟凰爵同在的。
很矛盾不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爵少的行动和心思。
“我为什么要住这里?”蚩雅怯生生地问着眼前冷漠的男人。
早上,这个男人从医院里把她带出来,她不知道这个冷冰冰的男人是谁,可是他长得那么像云公子,让她忍不住就相信了她,踏出她一步也不敢踏出的医院。
他们停在一个怪异的东西面前,然后他拉开那上面一扇闪闪发光的门,让她钻进去,她站在旁边,怯怯地不敢动弹。
那男人看着她,和云公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中闪过一抹怒气,她吓得缩缩肩膀,可是,他并没有朝她发火,只是很耐心地告诉她,他只是要带她换一个地方,难道她愿意一直住在医院里?
她不想待在那个有奇怪味道的地方,可是,这个,是什么东西?
容不得她再犹豫,他伸手把她往里面轻推,迅速关上门。
她好奇紧张的视线都落在他的眼中,他心底疑惑更甚,这个女孩,也假装得太彻底了,连他都佩服她的毅力,假装连汽车都不认识,这是不是高难度的演技?
可是到了别墅,她却没有露出太惊讶的表情,他心底微微嘲弄,这样就露馅了,也太快了吧?
“你有得选择吗?”夜爵不耐烦地问,想到她的演技即将被戳穿,他的口气并不好。
蚩雅不语,沮丧地垂下头。
他想了想,眯上凤眼,尽量放缓和声音,“这里不美吗?你不喜欢这里?”
“这里很美,很美。”她吓一跳,连忙摇着双手澄清。
夜爵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仿佛一只乱蹦的小兔子一样,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心笑意。
蚩雅看傻了,一下子陷入那突来的温柔无法自拔,忍不住脱口而出,“云公子……”
夜爵的笑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心头浮起一丝烦躁。
“那你怎么一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样子?你嫌这里不够大,不够豪华,不够宽敞?”夜爵连珠炮般地问,猎人般的眼神则牢牢锁住蚩雅清澈见底的眸。
犹如城堡般的上亿豪宅怎会不大?怎会不豪华?他只是想逗逗这个女孩,想看看她露馅的样子罢了。
“蚩雅只是不好再打扰公子——这里,这里虽然并非很大,也并非很宽敞,但是比蚩雅自己的家要漂亮许多许多!”蚩雅缩着脖子怯怯地道。
她是实话实说啊,云公子的家比这个地方还要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可是,他好心招待她来这里住几天,她总不能太打击他吧?
夜爵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气他,“你见过比这里更大的房子?”
在这个城市,乃至全世界,还没有多少比他的家更豪华的地方,这座小型城堡,可是姐姐当年用赚到的第一笔钱建造的,自从姐姐离开之后,他为了避免伤心,几乎是不回这里住的。
要不是为了看住这个怪异女孩,他根本不会搬到这娇郊区的老家来住,但是他清楚,只有老家的保全系统才让他放心——没有人能在这里轻易带走这个女孩!
“云公子是天日第一贵族家的八公子,她的家很气派,很大,我以前以为云公子很穷——她穿的衣服质料并不很好,吃的也不很讲究,后来到了她家,才知道,她真的是天日第一商人……”
蚩雅越说越小声,眼泪已经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和云公子,是不是从此便阴阳路隔,再也见不到了?
夜爵抿着唇,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只到他肩头的娇小女孩,她年纪很小,在这里大概才上高中,可是她现在却为情所苦,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忍,姐姐说过欲速则不达,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证明这个女孩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除了二楼两边尽头的房间,其他的房间你随便挑,我会让人给你做几套换洗的衣服,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她们!”夜爵淡淡地道,伸手指了指恭候在大厅的佣人们。
“我……谢谢公子!”
不听他的吩咐又能怎么办呢?云公子和哥哥还没有找到她,她不敢乱跑,她只能待在这里,而且,他长得和云公子很像……
蚩雅红着脸,敛裙规规矩矩地行了古色古香的一礼,夜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些佣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不要叫什么公子,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夜爵轻道。
蚩雅睁着眸看着他,她不记得他告诉过她他的名字,难道,他告诉了,而自己没有留意?
她慌慌张张地拼命回忆,夜爵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叫裴夜爵,你可以叫我裴先生。”
裴夜爵,听起来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先生’,他是私塾先生吗?可是并没有看到很多孩子,而且,私塾先生这么富有?
“哇,蚩雅小姐,你这是什么菜?我从来没见过!”
“是啊,好香,真古怪!”
……
夜爵一跨进家,客厅没有人,远远的厨房却传来阵阵喧哗,隐隐约约听到那女孩柔和的声音,一股怪异的香味浓浓地飘散过来,霎时勾起了他的食欲。
很香,他顺手放下脱下的西装和公文包,边拽开领带边向厨房那边走过去。
一圈女仆围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垂涎欲滴地看着流理台上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肴。
“这是在干什么?”夜爵威严地问了一声。
霎时吵吵闹闹的厨房静的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蚩雅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脸阴沉的夜爵后,来到放着一张长桌子的大房间,然后看着刚刚还嘻嘻哈哈的同伴紧张地把一盘盘菜肴放上桌子,看着夜爵默不出声地优雅地品尝,看着他不动声色却风卷残云地吃光所有的菜。
嗯,第一次,她看到饿极的人,还能保持那么翩翩优雅的风度,她不禁看呆了,看红脸了。
“你的手艺,很好!”夜爵擦擦嘴角,若无其事地道。
他其实并不饿,只是这些菜的味道的确非常好——他那无人窥见的心底,缓缓升起一片暖意,他是不是该相信这个女孩的话,毕竟在他这个社会,这么小的女孩能烧一手好菜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我只是不想白吃白住,给裴先生添麻烦!”蚩雅搅着手指,局促地道。
夜爵静静地看着她羞涩的表现,突然忍不住很想开玩笑,“你厨艺这么好,是不是还会刺绣,还是女红?”
蚩雅诧异地张大眼,“是啊,裴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蚩族的女孩从小就要学习刺绣,女孩学刺绣,男孩学习采集药材,这是我们蚩族赖以生存的微末技艺。”
夜爵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说中,可是看着蚩雅认真的表情,他觉得她还是没有撒谎……
“对了,”蚩雅突然惊喜地扬起笑脸,“我可以刺绣赚钱啊!裴先生,云公子说蚩雅的刺绣很厉害,能卖很多钱,您能不能带我去买一些布料阵线,我把我刺绣好的布料交给您转卖,就当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自己谋生呢?
那时候在京师,自己不也是靠自己生存的吗?虽然最后是云公子派人找到了她,可是她还是发现,女孩也能赚钱……
夜爵沉默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买布料阵线,开玩笑,他怎么知道到哪买?
通常这些时候,老板身边精明能干的特助就派上用场了,不顾特助一脸的苦瓜相,夜爵迅速将他扫地出门,要他开车载那个小女孩去找什么合适的布料阵线!
他自己则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天没有回去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看看,那小女孩到底弄出什么名堂来。
他刚收拾好办公桌,两天前一脸苦瓜相的特助惊喜地冲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老板,老板,珍品啊!极品啊!”特助语无伦次地大叫,手中激动地扬着一块墨绿色飘逸布料!
“什么?”夜爵皱眉。
“双面绣啊!全世界没几块的精美绝伦的手工双面绣,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女孩运针如飞,三个小时就绣好了一块,还说是送给我的谢礼!”特助激动得哇哇叫,宝贝似的捧着那块布料!
夜爵伸手一把抢过那块看上去挺布起眼的布,特助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罗唆,“爵少,小心,别揉坏了,这一块可是价值连城……”
一面展蕊怒放的火红牡丹,一面悠然吐芳的金黄秋菊,绵密得完全看不出另一面,逼真得几乎像是把真花放在上面似的,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闻到了丝丝淡雅的花香……
他拎起车钥匙,以飞车党的速度赶回老家!
客厅中,一盏柔柔的灯亮着,仿佛,仿佛在告诉他——回家了。他想了想,这盏灯,有多少年没有亮了,十年?
原来,姐姐离开已经十年了……
小女孩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前,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架子上,紧紧地绷着一块光滑的布料,布料上,已经绣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像,他忍不住探头看看这个人头像是谁。
咦,那高傲的凤眼,笔挺的鼻梁,那似笑非笑的神气,不是他吗?这小女孩果然厉害,竟然能凭一副绣像栩栩如生地展现一个人的气质神态——不对,这人头像高高地挽着发束,飞扬跋扈,风流俊美,这绝对不是他,他顿时如遭电击——
“你这头像,绣的是谁?”夜爵嘶哑着嗓子,逼迫自己冷静地问出来,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裴先生回来了?”蚩雅扬起乖巧的笑容,没有注意到夜爵的异常,转而柔情蜜意地看向绣像,“这是云公子啊,蚩雅想念云公子,后来就想,何不把云公子的样子绣出来?这样的话,蚩雅便有了可以寄托的信物……”
“轰隆——”一声,夜爵一手挥散了架子,揪出那块绣像,狠狠地盯着,盯着绣像上那狡诈慧黠的凤眼。
“呀——”蚩雅向后跳了两步,“裴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她,就是你说的‘云公子’?”夜爵阴沉地问。
“是,是啊。”蚩雅害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然后她看了看绣像,突然又惊诧地看了看夜爵,“你们好像……”
“啊?你说你叫裴夜爵吗?难怪听着耳熟!”蚩雅指着那副人物刺绣,喃喃道。
“怎么?你听谁说过?”夜爵攥着刺绣,足以媲美X光线的强大眼光几乎要穿透蚩雅。
“王爷中毒病倒的时候,我听云公子说什么‘你恐怕还不完全了解我裴夜凰的性格,我是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裴夜爵,裴夜凰,咦,只差一个字……”蚩雅惊讶迷惘的声音消失在夜爵状如喷火的怒视中。
“云公子明明叫云梦洛,怎么又叫裴夜凰……”蚩雅害怕地看着夜爵,终于鼓足勇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