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从未如此猛烈地洗刷着我的身心,我知道,我在这个时代的使命即将结束。
存在不过是一道光缝,稍纵即逝,前后俱是黑暗的永恒。
我笑看着身边易容为一个陌生人的清歌,即使外貌经过了重重粉膏的遮掩,我依然能看到他净透的内心,眷恋刻骨的眼神,纵然相隔千年万世,我依然能感受到他传递给我的一个沉重的字——爱!
蓦然间,脑中被灵光劈过,明白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清歌之所以自愿轮回转世,受这红尘地狱之苦,皆因为我,万年修行化为女身的凤凰王,以傲气和烈性为食,以透察和独立为目的,摆脱成为一介庸常花瓶仙女的命运,升为天界第一位拥有官职、掌管天下才情的女魁星,却不知情,不识爱,懵懵懂懂,可怜可叹。
天同是我师亦是友,自愿在月老善缘树下与我捏出生生世世的情根种下,为我渡过情劫,却深陷其中,几乎毁去自己数万年的修行,而我,依旧一双凤眼冷视红尘,天同自愿下凡,点醒我于红尘旧事之中,天帝慈悲怜悯,我却错去了一个没有他的时代。
爱是什么?是一己之私,是世事沧桑,是不变的承诺,亦是翻转的流年,而今,我终于懂了爱,我的任务,他的任务,责任,命运,悲剧,团圆,姻缘,人生,就此云开雾散。
我看向眼前霸气英俊丝毫不改旧色的人,我从来没有装作不知道他的种种作为,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彻底隐瞒,如果没有这些作为没有这些熟知,那就不是我们当初相识时的那个对方,可是而今,我开始不认识他了,如果人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一定能凭着我的直觉找到清歌,可是,我却没有自信能够认出早已面目全非的他。
如何让一腔充盈的爱干枯萎缩,仅剩单薄的零星?如何要让这最后的结局充满血腥,没有以血洗礼的王朝就不能兴旺富强吗?
我说过雷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雷泽不肯认清现实,我不忍看到眼前残酷的杀戮,于是让清歌给我蒙上眼睛。
明州郊外,碧草苍凉,血雨腥风,雷泽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岂料得到一生唯一牵挂的雷渊竟也在关键时刻遗弃了他!
我是错估了雷渊的智慧,原来他不是兄弟中最笨的,却是最镇定稳厚的,早于进入明州的那天他就下了极其隐秘的命令——倘若京师兵马欲进入明州,定要无条件敞开城门欢迎,即使是自己亲自下达的命令,要求关闭城门,也绝对不能听信,否则诛连九族!
原来,他早已料到了今天,早已把时局看的如此深沉透彻,早已对雷泽了如指掌,更早已料到了皇上把他派送到明州的用意,皇上是要用他这步棋,将整盘棋局掀到明处,让所有的人都呈现在烈阳下无所遁形,只是我不知道,雷渊明知皇上的残酷用意,却仍旧愿意为他拼死一搏,我不知道是该为他哭,还是为他笑。
约在明州郊外,不过是一个幌子,雷泽根本不打算出城,因为现在的他不是要王位,而是要我和清歌的命。
看不到清歌,他如何能够罢休?以为皇上或许也会因为顾忌我的缘故,而放弃硬攻而选择守住明州,这时,他那些在远方铺垫的棋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声猛狮长啸,一句简单的京师兵马,就让明州易守难攻的大门哗然大开,让易容成雷渊的雷泽输得彻底,绝望地看向与我同坐在无顶无幕的马车上的雷渊。
眼中,不知是恨,还是忧伤。
雷渊偏过了头,面色冷淡仿若陌路,连我都忍不住代雷泽恨起他来,而我们都没有看到,那双被绑在背后的手已经攥得铁紧。
“他是你弟弟,也是一直保护你,视你为唯一家人的亲人!”我低声道,说不清。
“如果我能平安地活着,下半辈子,一定为他祷告!”雷渊转过头面对我,让我看到他脸上清清楚楚纷落不断的泪水。
原来,你也知道,这场战役,雷泽已经未打先输,终难全身而退,即使这样,你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我突然很同情他,倘若要我遗弃夜爵,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对办不到,可是现在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对雷泽的浓厚的亲情,更看到他残酷不留余地的做法已经将雷泽置诸死地,他的心,不痛吗?
远处那道夹杂着无比气势与自信的人影昂然坐在马上缓缓逼近,虽然是仰视城楼上的雷泽,却依然令人产生不敢直视的强烈感觉。
“你以为,你在江湖中成立的一个小小帮派,就能颠覆我天日王朝先帝一手打造的局面?”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晰晰地传到楼上我们的耳朵里。
“你也未免太小瞧我凤九天了!”
“你战功赫赫,原是我朝不二的人才,可惜行差踏错,一念之谬毁了你的一生!”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在哪里吗?那就是你太过自负,被夺了信物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堪一击,应该罢手归隐,你却不依不饶。”
“……”
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跟雷泽说这么多,可是此刻,雷泽的表情已经濒临疯狂,他不是要皇位,我很想对着皇上大叫,可是,易容后的清歌却对我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会输给你么?”雷泽轻声哼道,骄傲笔直地站在城楼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皇上。
“你以为京师你的部下还有命在?没有,他们都被清歌查出来诛杀了,你以为你在澜城的一举一动无比隐秘?告诉你,既然我的母后是江湖中人,我在江湖中就不可能没有势力!”
清歌的手微微一抖,是因为雷泽瞥过来看向我的眼神中透出不容错认的浓重杀机,还是皇上最后那句关于江湖势力的话?
“一切,都是你逼朕的。”
皇上,在痛快淋漓的话语声中,以一声“朕”结束了自己平静却杀机四溢的演讲。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迸出一声整齐大喝,“杀——”
震动城楼的巨声遽然划破了天际的平静,明州城内早已家家关门闭户,百姓人人瑟瑟发抖,一场在天日历史上无一字记载的苍凉战役,正在此处郊外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城楼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无数黑甲死士,数量庞大却整齐不乱,他们看向我们的冰冷眼神,仿佛我们已经是死人了。
雷泽和手下的刺客立刻转身面向他们,而此时,城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弓箭也密密麻麻地激射向了城楼。
“走——”一声低喝,清歌飞掠过来抓住我和雷渊顺着城墙向城楼下跳去。
不待我们有所反应,敏锐的雷泽已经察觉异样,挥手收去数支城下射上去的箭,反手向我们三人用力掷来,雷泽武功高强,箭的来势凶猛异常,其中至少有三根要招呼到清歌身上,眼看清歌双手抓着我们根本无法隔开这些利箭,我仗着身上穿有清歌昨日夹杂在便服中给我的宝甲,用力反身向清歌的背部靠去,但另一个身躯更快地靠过去——
“唔——”一身闷哼,一点鲜血溅出,一缕血腥气绕着一个透明的灵魂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我睁开眼,脚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身上没有丝毫疼痛,阳光刺眼地反射到我的眼中,泪水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耳中,清歌压抑伤痛的呼叫绵延不绝,“雷渊——”
我抬起头,城楼上,雷泽身边的刺客正一个个地倒在血泊中,雷泽呆呆地看着我们,迎着阳光的俊美面孔灿然生辉,他如同一座雕像,一动也不动。
“我没事——”雷渊虚弱的声音缓缓传来。
他真是我平日里见过最不像皇子的皇子,总是一身简朴,总是温文和蔼的口气,即使在与我争执时,也努力保持君子风度。
清歌伸指急速点了他几处要穴,他的伤口不再汹涌地向外冒血,可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布袍,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那三支原本会招呼到清歌身上的利箭透胸而出,根根插在雷渊的要害处,就算清歌医术盖世,就算能有一束光像当年带走蚩雅一样把他带到我们的时代,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边,指挥大局的皇上飞马奔了过来,我不禁有些恨他,要不是他急于要城下的人往上射箭,也许,也许……
“我欠他一条命,如今都还清了。”雷渊吁了一口气,渐渐失去神采的脸上竟然滑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冒着热气的水滚落到他浸透鲜血的衣袍上,原来,是我和清歌的泪水,正不受主人约束地奔流。
“这样的,一个,结局,其实……我很满意,这已经……是最好的了——”他慢慢地,断断续续地道。
我们沉默地围着他,清歌静静地抱着他的头,周围的打杀声似乎都已渐渐远去。
我们都没有想过要打断他的话,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
他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初秋的草地有一种热烈的味道,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随即快乐并痛苦地闭上闭眼睛,再睁开时,依旧一片坦然的光明,尽管这片光明,就像黄昏时的夕阳,正在无比凄凉美丽地慢慢沉落下去。
“而今,雷泽,的愿望已,已经不可能实现——他其实、其实只是想、想得到父皇、和、三哥的肯定而已;三哥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了,我、和、雷泽终究是、要离开这、个让人、无力的尘世;至于皇上、的愿望,也许、皇上、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留待来生吧……”
“如果能在这一刻兄弟和解,那么,我们的愿望也都算实现了!”清歌任泪水大颗大颗地滴在雷渊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脸庞上,柔声地对雷渊道。
雷渊慢慢泛起一抹极其温暖的微笑,仿佛穷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是啊,三哥的话,都是对的……”
“我只愿,只愿,天日王朝,永远兴隆昌盛下去,皇上——大哥,你能做到吗?”他虚弱地问道。
“能,我一定能!”皇上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保证道。
这一声平民化的“大哥”,是他第一次从弟弟的口中听到,他知道,也会是他最后一次听到。
“那,那我就放心了……”
雷渊慢慢微笑,眼光直直地看向静谧的蓝色天空,阳光慢慢洇进他的双眸,我看到那失神的双眸在刹那间收缩,扩张开来。
那最后一抹欢欣的笑容,就那样永恒地凝固在他的脸上。
“啊——”城楼上突然传来一声仿佛悬崖上受伤野兽的绝望长啸。
皇上刹那抬起了充满怒气的面庞,复仇烈焰般的眼神狠狠地射向了城楼,他一个纵跃上了马,纵横而去。
我心底牢牢地伤痛着,鲜血长流,刚刚斩钉截铁的承诺还在耳边回响着——
我放下雷渊冰冷的手,欲待奔过去阻拦,清歌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惊呆了。
“知道吗?这就是结局,帝王家的结局,你改变不了历史的规律!”清歌牢牢地拉住我的手,低头看着雷渊唇畔的微笑,嘶哑着声音道。
三路精明干练的人马从三处官道上慢慢聚拢过来,彻底了断了雷泽的后路。
往后的事,还需要我们插手吗?
我站在清歌身边,清歌一把撕去脸上的伪装,抱起了已经得到永远解脱的雷渊,我们静静地看着愈演愈烈的场面。
说是愈演愈烈,其实只是一种一面倒的残酷屠杀罢了,那些刺客,那些叛兵,生命真如草芥般不具价值,谁说只有战场残酷,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慢慢靠近已经被逼下城楼的雷泽,原来更加令我心痛难忍。
雷泽原想把我当作最后的王牌,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清歌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再一次坏了雷泽的计划!”我轻声道。
“也害了他的命。”清歌低低地道,“令他没有了后顾之忧……”
我看向清歌口中的他,那个人,很陌生,我不认识。
“我们,该离开了……”清歌低声、然而清晰地道。
盛传在先帝时期已死的雷泽,此时已经没有了身份,他被以江湖人士阴谋叛变的罪名,囚禁于天牢,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曾经与安圣并列于天日的武将席上傲视天下的勇王雷泽,当我和清歌得知确切地址匆匆赶去时,天牢中已经传来了噩耗,依稀仿佛是当年的情景重现。
重新恢复恭王封号不到一年的雷渊,我们将他以亲王的礼节厚葬在皇陵中,那天,举朝文武百官无一不到现场,默默致哀,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雷渊,如果当年能够成功,其实也是个好皇帝,只是世事难料,人世的种种命运全然不由自己掌控,谁又能料到,他竟然这么年轻就……
淑妃,死在了明州太守府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迹象,后来清歌检查了一下,说是盅毒发作,我虽然给她服用了自己的血,解除了她的疼痛,但是依然没能帮她摆脱死神的眷顾,好在,她是毫无痛苦地去世,也没有在临终前得知两个儿子的死讯,经过再三的协商,我们把她藏进了一处向阳面对皇陵的高坡上,皇上不许她入皇陵。
凤蕾沁,留在了云府,也许会成为云梦池的妻子,但是,结局到底如何,我们也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永远都不能如同开始计划时那么进行得完美。
那天,我们重新回到京师,虽则只隔了不到一年,却觉得自己又重活了一世般,看着京师的心态,仿佛老了很多岁。
唯一带给我一点安慰的,是忆爵,已经能够清晰地叫我“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