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除夕的繁琐自然不在话下,好在我以身子不宜操劳为由事先跟皇上请好了假,然后溜到云府过个和和乐乐的新年,虽然嫁出去的女子擅自回娘家不妥,但是清歌又不在,难道让我去跟宫里那群现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的女人去过年?
那天大宴后,皇上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狠狠训斥了一顿,同时也知道自己多了许多自己连面也没见过的侍妾,一怒之下,把那些多管闲事的大臣也痛骂了一顿,随即要把这些女人遣送出去,大臣们苦苦哀求,最后皇上冷冷地抛下一句,“这些女子多半都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今日不顾她们的幸福执意要将她们送进宫来,他日在宫中幽闭一生,清冷孤独,也是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为女儿选的命运,可别算到朕的头上!”
大臣们将皇上的话悄悄传了开来,那些还在观望的大臣见皇上冷情至此,也就把一腔要靠女儿博得荣华富贵的心给浇灰了。
我哑然失笑,皇上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也对得起这些臣子的一片忠心了。
清歌已经十来天没有给我传讯了,我心底烦躁不安,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新年伊始,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京师银妆素裹,分外美丽,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兴冲冲地闯进皇宫,直奔皇上的御书房。
可是,眼看我窝在暖炕上,都喝下去第三杯温热牛奶了,皇上还是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批阅奏折,连头都不曾抬起。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过完年就能走了吗?现在都快过元宵节了!
我焦急呀,可是又不敢催他,毕竟他是在处理国家大事,那每一本奏折看似轻薄,却着实牵系着天日的命脉,他让我进了暖和的御书房等他,而没有让我跪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等就够意思了。
我闷闷地等着,等到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终于看他抛下了朱笔。
皇上看了我一眼,“你说,眼下国家大事已定,只有明州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太守之职空悬已久,朕该派谁去才能真正主持大局?要知道,明州可是一块险要富庶的地方。”
我一愣,不是说我的事吗?怎么突然扯上了明州?
皇上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我,“朕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些日子你待在宫里,想必对各个大臣也有所熟悉!”
“我……臣不敢妄自议论朝政!”我连忙跳下暖炕行礼。
“上去,上去,”皇上两道浓眉攒成了一条黑线,“这么冷的天,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炕上,这书房内没有外人,你也不必憋着自己的性子跟朕拘礼,难道你还真的一股脑接受了我们天日的礼俗?”
这话说得古怪,我看了皇上一眼,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既然皇上恩准,臣也不矫情了。”我微微一笑,“臣认为,明州的复杂政事,朝中现放着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
“四皇子雷渊!”我大胆地道。
雷渊,雷泽,已经成为皇室的禁忌,雷泽已死,雷渊却自愿搬去冷宫旁的偏殿,照顾他已经疯了的母亲淑妃,这些天来,安圣和雷渊走动如常,而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依然记得清歌的话,“雷渊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臣。”我也知道,雷渊是清歌心底最牵挂的兄弟,一个为了清歌宁愿牺牲自己一切的兄弟。
“雷渊不仅有梦想,也有这个实力,在民间威望尤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成为帝王的野心,他整日待在冷宫,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臣也替皇上感到惋惜。皇上重新启用恭王,天下人只会称赞皇上胸襟博大,友爱兄弟,雷渊也必定感谢皇上的宽容,不会再起异心,被有心人士怂恿,皇上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我侃侃而谈,眼睛却仔细捕捉皇上的细微表情,皇上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的话,看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你就如此肯定,他没有问题?”皇上听我说完,问道。
“其实,臣早就想告诉皇上,在战场上的时候,雷渊就露出了和解的意思,清歌对他也不无影响,只是那时候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跟皇上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我们都措手不及,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先皇同意雷渊自动降爵,我仔细推敲了一下,恐怕不单是忌惮雷渊,更是给皇上留下的一道题,端看皇上用什么心态面对,以什么手段解决了!”我诚恳地道。
“先皇给朕出的题目?”皇上喃喃重复了一遍,“照你的意思,朕就算是重新恢复恭王的封号,并委以重任,也不是违背先帝的遗训了?”
我狡黠一笑,“这就要看皇上颁布的圣旨里怎么写了!”
皇上的锐利的眼看定我,“你一心推荐雷渊,心里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冤枉啊,皇上,”我连忙委屈大呼,“我可是好久没有见过雷渊了。再说,雷渊当日可是反对清歌娶我态度最坚决的人,我不想办法整他就是看在皇上和清歌的面子了,怎么还会帮他说话?只是皇上垂询于我,我自然不能因为跟他有私仇就漠视了他的才能,所谓举贤不避仇嘛!”
“好一个举贤不避仇,如果天日的朝臣都有你的胸襟,朕这个皇帝当得就轻松了!”皇上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皇上,那么明州的事就算解决了?”我见他心情甚好,连忙趁热打铁。
“你有什么事要朕给你办?”皇上斜睥着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皇上英明,臣只是想问,臣何时能够出京?”我笑眯眯地,尽量让自己显得天真些,这可有一番难度,我早已稚气尽脱,多了一脸算计世故,再装天真只能让看到的人像眼前这个最尊贵的男人一样,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
我无比哀怨,唉,真不给面子啊!
“朕就知道你憋到现在没有好事,你看外面这么大的雪,你认为现在是出京的好时候吗?”皇上停止大笑,犹带笑意地看着我。
我噘起嘴,“今天拖拖明天拖拖这时间可就没有了,心动不如行动!”
“这段时间的确很忙,明州的人马朕也要着人去安排,没法再给你抽出护送的人,你再耐心等两天吧!”皇上温言安慰道。
“不必再另外派出人手了啊,我直接跟着雷渊的队伍不就行了?到了明州后我再转去南方,到那时天气已暖,我就更不用人护送了!”我脱口而出。
皇上眯上眼,“原来这就是你脑袋瓜里打的主意?!你倒是会抓住机会!”
眼看风云即将变色,我连忙干笑,“我这也是为了给皇上省事啊!何况我夹杂在雷渊的队伍里,目标变小,不是更能保护自己吗?”
皇上看着我,久久不语,我知道,他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再拖着不让我出京已经不可能,我今天坐在这里不走就表明我离去的决心了!
“你回去准备,这两三天内,你就跟着明州人马一起出京吧!”皇上终于道,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雀跃的心也不禁微微黯然,“谢皇上,臣告退!”
转朱阁,过回廊,慢慢来到宫里一块禁忌的天地。
青砖碧瓦,宁静如无波的死水,冷宫的灰色大门,安然地敞开着,让人对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我静静地看着一身灰衣布袍的雷渊,正捧着饭碗,一口一口地喂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苍老妇人,妇人目光呆滞,骨瘦如柴,傻傻地张着嘴,雷渊把一勺饭菜轻轻送进她的口中,低声哄一句,“好了,可以嚼一嚼,然后咽下去。”她才闭上嘴,胡乱嚼一嚼就吞下肚,然后再张开嘴。
门口,一个秀美柔和、和俊美的雷泽有几分相似的少女,正在把洗好的粗布衣服晾在竹竿上,双手冻得通红,她头一抬,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我,杏眼中顿时闪过恐惧,手中的湿衣啪地掉在地上。
雷渊看到妹妹的异样,回头看到了我,却没有什么喜怒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冲我点了一下头,再转过去仿佛不曾被打断般,轻柔地喂着他的母亲。
我悄悄走过去,站在雷渊身边,看着眼前的一片苍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肚子里有了三哥的骨肉,就要好好保重,实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乱跑!”雷渊停顿了一下,低声道。
“再不动,人就锈了,”我轻轻道,“你母亲,可发病了?”
“已经发过十六次了,到四十九次——她的苦,不会受多久的!”雷渊平静地道。
“雷渊……”我心底有些歉疚。
“这只是我们皇室的丑闻,你不必难过,蚩雅的生死也不是你能掌控的!”雷渊一语点破我的心思。
听到他提起蚩雅,我突然灵光一闪,“当日蚩雅救我,听说是让我服了她的一碗鲜血,如果蚩雅的血能解盅,那么我现在的血,就算被稀释而不能彻底接触盅毒,但起码,也应该能为她减轻一点痛苦!”
雷渊手一抖,半碗饭全倾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这些,缓缓地抬头看向我。
“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至不济也不会比现在难过。要不,咱们就试试!”我迟疑地道,不知道雷渊放不放心让我救他母亲。
说实话,我和他母亲以及魏家虽然恩怨颇深,但总是没有正面交锋,心底对淑妃也不会产生那么憎恨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她对清歌下毒的话——但是,看着眼前意气消沉的雷渊,再看看已经如同行尸走肉的淑妃,我想,就算清歌看到这样悲惨的场景,以清歌的慈悲心肠,大概也不会反对我救她吧?
雷渊颤颤地站起来,“你,你真愿意救她?”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说不出心中到底是憎恨还是可怜,“看在你的份上,也该救她,何况她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报应过了,清歌若在这里,也会原谅她的。”
“……谢谢。”雷渊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事不宜迟,你赶快去拿个干净的碗……”我连忙举起手臂。
“不行!”雷渊意外地出声阻止,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你有孕在身,此时万万不能伤身,就等你生下孩子——那时候她的毒应该还没有全面发作!”
在这个时候还为我着想,我微微一笑,“现在就给她服了,一来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不救就没有机会;二来你也即将离开京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留在这里只有你妹妹一人可照顾不了,必须要让她好起来有了自己的意识,你出门再久也放心了!”
雷渊一愣,不知道我何出此言。
“过几天你便明白了,现在我也不便和你说,小公主,麻烦你那一个干净的碗和一把干净的刀来。”我向那少女一笑。
“是,王妃……”凤蕾沁低低一礼。
“都是自家人,叫什么王妃,叫我嫂子就行了!”我爽快地打断她的话。
她的脸一红,转身进了屋里。
“你真的没问题?”雷渊紧张地看着我。
“怕什么,回头我多吃点补血的东西,过几天就补回来了!”我朗声一笑,捋起衣袖。
事实上,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我吃了大量补血的食物,又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还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连久已不开口训我的云青也气得脸色发白,“我们错眼不见,小姐你就这么乱来?以后出京了还得了?说不得,麻烦小姐先养好身子,眼下也别提出京这回事了!”
皇上知道我给淑妃服了我的血解毒,也没说什么,依然忙着恢复雷渊和蕾沁的封号,忙着准备明州事宜,没有亲自过来,只是给我送来了几箩筐奇珍药材,我怀疑他简直把皇宫御医院半个医院的药材都搬来了!
朗乾和南若风天天来向我请安,缠着我学伽罗话和明斯话摩西话,被安圣一手一个拎着后衣领丢到了雪堆里,“也不懂得看看眼色,她现在还能动吗?再让我发现你们折磨她,我就把你们关到天牢里,我不信治不了你们两个坏小子!”
最后,我躺得快把被褥磨烂了,雷渊终于兴冲冲地蹦出来,一脸喜色,我个人认为这喜色是因为他母亲有救了而不是因为他恢复了恭王身份。
果然,“绮罗,我母亲好了,好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一点长幼有序的观念都没有——好吧,反正不是我的名字,爱怎么叫怎么叫。
不过看他喜得一副天花乱坠的样子,我也不忍心不给他面子,微笑得非常欣慰的样子,“好了?唉,真是太好了,我们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明州了!”
雷渊顿了一下,看着我,“刚刚我向皇上——皇兄请求,皇兄答应了!”
“什么?”我一声凄惨的怪叫!
不会吧,我那么衰,慷慨仗义救人是一回事,可是天天跟着憎恨的人面对面是另外一回事啊,而且指不定人家不领情,路上偷偷给我背后一刀呢!
“你猜到了?”雷渊看着我笑。
“是啊,皇上答应你带上母亲走马上任了是不是?”我无精打采,皇上是老奸巨猾,可我的日子就惨了啊!
“是,这都要谢谢你,这一路上,我一定拼命护你周全!”雷渊笑道。
我蓦然抬起脸,看着雷渊的眼眸没有笑意,“我们一干伪装的普通人,一路上会有些什么危险,让你说出这番话来?你既然说出这句话,想必心中已经认为我们可能会遭遇危险了,敢问我们会遇到什么危险?”
雷渊一滞,笑意顿失,我笑得温柔,却不代表我放松了警惕。
“我会准备两辆马车,你们不必坐在一起,然后我会调队伍里武功最好的人保护你!”雷渊沉着脸承诺。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看着他的表情我明白了,就算是为了清歌,他也会拼命保护我的,那么,就算他心里有点小秘密,我也不一定非要把人家的伤疤挖出来不可,不是吗?
我慢慢绽开无垢的雅致笑容,“那么,这一路上,绮罗就要麻烦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