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宫温暖的书房内,四下放着古兽形状的炭炉,还有烧得旺旺的暖炕,以前都是我大摇大摆地窝在上面,但是现在,威严淡漠的当今皇上坐在上首炕上,眯着眼仔细检查太子的功课,朗乾,南若风,我,静静地站在地下,等候皇帝老爷发话。
是的,现在是正正经经的皇帝老爷了,那腰上雪白的孝还未除去,飞扬霸气的脸庞依旧深沉,可是那身明晃晃的刺眼的帝袍则已经将他与世人的距离拉开了十万八千里,鸿沟深深,帝王寂寞,从前那个霸气但不减豪迈的九天再也不复存在了。
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不找一个机会询问他,当初为什么骗我和清歌,差点造成我和清歌的误会。现在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想起当年清歌对我说的话,“即使是亲兄弟,也有很多是不能问的。”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他的旧日朋友,那一点点脆弱的友谊,怎么经得住帝王的反复无常,明知不妥,我也不敢去捋这根虎须了。只是,清歌被突然委任,让我开始担心,那一点隐晦的暗伤,会长成丑恶的毒瘤。
“看来你很适应当老师的生活。”皇上看了半天,眼波丝毫未动,不置可否地放下了功课,转而漫不经心地面对我。
“……臣——既不能回到自己喜欢的商场上去,又不能面对沙场,与其做一个万般无用的人,倒不如将自己所学些微知识,传授出去,太子若能从中得到点滴收益,也是臣——的荣幸!”我恭恭敬敬地道。
来到宫里,我最头痛的便是自称,在皇宫中可由不得我“我、我、我”地乱叫,可是自称“臣妾”——我又不是宫里的眷属,连清歌都不要我叫这么难听的自称,我干嘛糟蹋自己?自称“臣妻”——太嚣张了,皇上听到只怕会想法儿整我,我千万别在没人撑腰的时候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知道以前的王妃都自称什么,我的古文造诣实在有限,想来想去,还是称臣吧,我好歹也是太子少傅,大小是个臣子,虽然不伦不类,总比其他要来的响亮一些。
“臣?”皇上皱眉,仿佛在咀嚼这个字,“你不会还当自己是……”
他随意扫了我一眼,尽管墨发高束,狐裘长袍,不是女子装束,但却没再刻意将自己扮成男子,而雪白的耳垂,也在清歌的软磨硬泡下,穿了一对小小的珍珠,不知道他是不是认为我换了女装就不会再乱跑了。有心的人,是不会再将女身误会成男儿郎了。
“臣只是不知该自称什么,想来想去,就只有‘臣’一字不会冒犯天颜。”我静静地道。
他微微一笑,好像一副不习惯听我口出恭维话的样子,不经意地问,“清歌没有教你该怎么自称吗?”
“……他没有时间!”
我绝对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恼恨,新郎在新婚之夜被新娘出题考验,第二天晨晓,天还未亮就被宫里召进商议大事,接着南蛮大军粮草队伍已经迤逦地排到京师郊外,单等着睿王押运粮草,出征南蛮,一切都是迅雷不及掩耳,迷迷糊糊的新娘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到新郎匆匆的一个早安吻以及一句无限眷恋的“对不起”,等措手不及的新娘反应过来,新郎已经率军远去。
“你怪朕?”皇上凝目看着我。
“臣不敢。”
我低着头,眼睛固执地看着屋角的炭炉,炭炉里的炭突然噼啪一声,跳起一阵火花。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何况只是唱一出新婚别呢?以清歌的性格,只怕注定要被皇上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我突然感到浑身发热,无端地焦躁起来。
“你虽然身为朗儿的少傅,但同时更是名震天下的睿王妃,若让你总是‘臣、臣’地称呼自己,未免不雅,朕便准你自称‘我’罢,可别让朕亲爱的弟弟以为朕在后方欺负他的家眷呢!”皇上似笑非笑地道。
“……谢皇上!”
打人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吃,如果不是你把清歌派出去,我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哼!
我转头看向朗乾,“不知太子可学会了?”
“学会什么?”朗乾茫然地看着我,南若风眼睛骨碌碌转,憋着一肚子笑意。端凝的朗乾可能听不懂,但是这个从小就跟在皇上和清歌后面的坏小子可丝毫不含糊。
“咳,好了,今天的功课就检查到这里,朕该去处理公事了!”皇上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有点讪讪地站起来。
“臣——我就不远送了!”既然同意我这么放开自己说话,我当然不会把自己憋得不像个人样了。
“老师,我应该学会什么?”朗乾穷追不舍,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走过去,炕上全是皇上的味道,我皱皱眉,懒懒地抱着一床薄毯蜷进到炭炉旁的躺椅中。
“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单单只是学会一肚子的学问可不行,更要学会一肚子的权谋诡计,这些你叔叔就不会,所以他永远也不能成为皇帝。刚才,你父皇的话你没听明白吗?他在后方优待我,自然会传到前方你叔叔的耳里,你叔叔就会感激他,从而在打仗的时候更加为他卖命,这是一种笼络臣子之心的手段,积极的手段;而且,当初你父皇将叔叔在新婚伊始派出去,心底必然会有些许愧疚,所以对我格外厚待,这就是所谓的打人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吃,说好听点就是恩威并施,赏罚并重,你必须要学会的本事,掌握臣子之心的最有效手段,而分寸很难掌握。不过,你现在连看都看不出来,离掌握分寸还早着呢,先学着明白这种手段的理论知识比较现实!”
“那什么是消极手段?”朗乾蹙眉问道。
“我跟你说过汉朝大将李陵的故事吧?皇帝对他的做法就是消极的手段,扣押、杀光他的全家,这只是一种泄愤之举,却不是一个好皇帝挽留人才的办法,用严苛的手段治理国家和臣民在一定的时期内也许是必要,但是如果希望自己统治的国家长治久安,希望臣子和百姓都一心向着皇帝,那么仁政才是千秋万代立国的根本!”
“照你这么说,只怕咱天日未来的皇上就会流于软弱了!”门外,一道苍老严厉的声音接口。
朗乾和南若风唬得连忙站起来,绷起两张年轻的脸,腰板霎时挺得笔直,脸上已经没有了和我在一起时的轻松。
我开始觉得早上起来时肯定忘了想念一下清歌,不然怎么那么倒霉遇到这个刻板的老头呢?连我爹遇到这老头都退避三舍啊!
一张刀刻斧凿般刚硬的脸,连皇上都要自叹服如,花白的眉毛和胡须根根似铁,高高的鹰钩鼻子,锐利的眼睛——难怪皇上会这么强势,也许跟从小受到何人的熏陶也有关系吧,清歌是慈祥的爷爷一手带大,所以脾气也像爷爷那样温和,而皇上几乎就算是这个钢铁般的老头带大,所以也十分强硬霸道。
“妇道人家,在外面歪歪斜斜地躺卧,成什么体统,睿王的脸都让你丢尽了!”那老头没有进来,凌厉得仿佛老狮子一般的眼睛透出不屑一顾的光芒,看样子是坚决不跟我同处一室了。
我慢悠悠爬起来,笑得十分优雅,“可是睿王还是决定牺牲自己,娶了我,而不是您那位才德容工四全的女儿啊!”
“你仗着睿王撑腰,竟然如此无礼,真是——”老狮子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还是无礼!唉,我就不明白了,我若是心里不尊敬您,就算表面上对您恭恭敬敬的那有什么用?我要是打心里尊敬您,您又何必执着于世俗虚礼?老太傅学富五车,知识渊广,难道也会被这些迂腐的虚礼所拘?”
看着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不出话来,我心情大好,这老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我不顺眼,老想找我茬,又不是我要抢你的位子的,是皇上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封我为太子少傅,教授朗乾知识,何况,你是天子之师,又身为现任太子太傅,何必把我区区一个少傅放在眼里,就算睿王当日在凤隐宫羞辱过你的女儿,那又不是我羞辱她,干嘛把账都算到我的头上?以为我好欺负啊?!
“今天该轮到我辛辛苦苦地教太子,不知道老太傅驾到所谓何事?”我总不能不理他吧,好歹他周家跟我云家也是亲家,我名义上的大姐云梦兰还是他的大儿媳妇呢。
“教太子是你云家多少辈子积来的福气,说什么辛苦,真是无知妇人,老夫一定要去问问亲家是怎么管教女儿的!”他鼓起眼睛,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慢走,不送!”我伸伸舌头。
“这老头每天跑来跟我斗嘴到底有什么意思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我收起笑容嘀咕,连上课的兴致都没有了。
朗乾和南若风默默地围到我的身旁。
“太傅可能也是寂寞,儿子在南蛮做随军参事,家里只有一个儿媳和一个即将出嫁的闺女,他一个老人,自然而然想找个人说话了。”朗乾轻声为老头辩解。
这老头,一生以教育出优秀帝王为己任,现在能教出朗乾这样一个聪明又尊敬他的学生,一生也值了。可关键是,我并不以帝师作为自己的人生规划啊!
这皇宫就像是雀儿的笼子,我才待了几个月就仿佛待了几年似的,以前那种自由翱翔的生活仿佛已经离我很远,精神束缚在一座精致气派的牢狱里,仿佛是放在温水里的青蛙,如果我再不蹦达出去,那我就永远也没有了逃生的希望。
或者,这就是皇上将清歌调出去,将我困在这皇宫中的原因?
“烦死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胸口突然升起一股郁闷,我烦躁地猛拍桌子,大声道,把全神贯注看着我的朗乾和南若风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我最近脾气怎么变得特别坏,也许是因为清歌不在我身边,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相伴,突然间分开,顿时觉得分外难受。
一个人的寂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已经适应两个人的生活时由回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的孤独。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一个人,领略的寂寞将刻骨铭心,入木三分。
“你现在身份不同往日,哪能随便离开?父皇肯定不准。”朗乾皱起浓眉,很认真地替我盘算。
南若风眼睛一亮,“好舅母,你要出去,记得带我一起。”
这小子只有在有事求我的时候才肯叫我一身舅母!
“也不能忘了我!”安圣笑吟吟地站在刚刚老头站过的地方。
我低咒一声,看样子整个皇宫中只要觉得无聊的人都会第一个想到我,在他们眼中,我八成是最无聊的那个。
“刚刚我看到那个从小就说我没有公主风范的老头气哼哼地去找九天,好歹他是你云家的亲家,按理该是你的长辈,你该多几分尊重才是!”安圣跨进来。
“哈,安圣公主教人学习尊重呢,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我拖长嗓子。
“你今天又是怎么惹他啦?”安圣看都不看地把她儿子挤到一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我从来不主动惹人!”我有气没力地道。
“嘿,我跟雷渊打赌,看你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哈哈,雷渊又输了!”安圣使劲推推我,爽朗地笑道。
“什么我忍到什么时候?”我有些莫明其妙。
“清歌走的时候我们就打赌,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不发火,雷渊说你当场就会发飙,我说你已经今非昔比,起码也能忍耐三两个月以上,果然没说错吧?”安圣得意洋洋地道,那样子跟有些时候特别欠揍的南若风简直一摸一样。
“那又怎么样?”我懒懒地道。
“那当然是去找清歌呀,”安圣吃惊地看着我,“你不会真打算在这里苦守清歌班师回来吧?他这一去,可是三年五载都回不来的!”
“你说什么?”我跳下躺椅大吼。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要那么长时间?清歌来信中只是模模糊糊地说仗很顺利,只要打完就可以回家了,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三年五载?
“你,你不知道啊?”安圣有点害怕地看着面色狰狞的我。
“死九天,臭九天,吃定我们家清歌不会还手是怎么了,死九天,臭呜呜——”我气得破口大骂,毫无顾忌,安圣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姑奶奶,你不要命了,这里是皇宫,你以为还是你们以前哪!”
南若风机警地关上门,迅速转回头,搂着安圣的脖子撒娇,“娘,我也不小了,现在总可以出去见识见识世面了吧?”
“你很大?你现在这种行为叫很大?”安圣斜眼看他,扯扯他搂住不放的手臂。
“嘿嘿,这是天经地义的,又没有外人!”南若风嬉皮笑脸地道。
朗乾转过头去咕哝,“真丢脸!”
“喂喂——”南若风还要不服气地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了。
“不要闹了,我问你安圣,”我严肃地看向安圣,“南蛮是怎么回事?真的严重到需要清歌去收拾吗?”
“有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我是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的确需要清歌去,咱们天日将帅无数,只有清歌一个熟悉水战!而南边恰恰就是水战为主,你说,不派清歌还能派谁?”安圣双手一摊,颇无奈地道。
“这么说,”我眯上了眼睛,“你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也不能这么说,我是有参与军政的权力,但是,既然清歌都不去执行监国的权力,我就更不能太过放肆了,你应该明白,南蛮的事我是一知半解,而决策虽然征询过我的意见,但是,”她苦苦一笑,“我总不能自告奋勇上战场吧?最终不管我同不同意都只有清歌一个人选,害得我都不敢去见你,连你的大喜日子都没去参加!”
“怪不得我都没听到你喧闹,原来是没有脸来见我!”我冷哼。
别人不了解我也罢了,可是怎么连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难道她的爱人不是在新婚伊始被派上战场,难道她不是饱受相思之苦,结果,就是这个和我处境惊人相似的、我一度当她是朋友的人,连一个预警都没有给我,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心中有种被背叛的痛,虽然明知道这样的自己有点幼稚。
“你要是想去找清歌,我和雷渊会帮你想办法的。”清清嗓子,安圣郑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