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下起了草原中罕见的蒙蒙细雨,沾衣欲湿,远处的绚烂纷繁热闹浮华都从我的眼中慢慢褪去,只剩下冷峻的现实,混乱,呼叫,纷沓,急切,我的眼前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时而稳定时而晃动,一片遥远的苍白侵袭了我空空的心头。
爷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当年你父亲受命于淑妃,一心要置当时最受宠爱的皇子清歌于死地,却没料到老夫竟然为了外孙不惜万里奔波,终于让我在最苦寒的地方为清歌找到了解药,清歌服下解药的同时,就意味着寄养母盅于体内的那个人将面临灭顶灾难,清歌痛苦的解盅时刻,就是盅毒母体受到反噬的时刻,你的父亲足足被盅毒反噬了十多年,生不如死了十多年,才真正解脱,没想到你们族中人竟然还有人敢对我女儿下盅,只怪皇宫中的人太没有人性,而你们太没有是非原则,我女儿浑身骨骼寸寸断裂融化,足足在清歌面前痛了两天,终于无药可救而死,你们蚩族造的孽还少吗?现在又来害娃娃,清歌为了救娃娃,不惜以命相搏,重新研究盅毒,以自己的毒血入药制成丸药压制娃娃体内的盅毒发作,老夫知道这孩子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娃娃要是不在了,他肯定也活不下去,所以老夫也不劝他,但是你们记住了,如果我外孙跟外孙媳妇真的出了事,我就要你们蚩族一族老小陪葬!”
“您说的是真的吗,外公?”九天空洞洞的声音响起来,“我们的母亲,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不可能的,外公,你骗人!”安圣激烈地叫道。
“是真的,”凤雷渊的声音低低地响起,“难怪,三哥虽然小时候很疼我,长大以后却突然疏远了我,我以为他是恨我母亲夺走了原本属于皇后的爱情和地位,却原来,却原来……”
“他说过了,你们都是帝王子女,手握重权,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希望因为皇室内部的爱恨情仇导致你们兄弟姐妹自相残杀,使得天下百姓受苦;他也不希望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使得你们兄弟姐妹形同陌路——所以,他把这一切悲苦怨恨都深深地埋在了自己心里,从来不让你们知道。”我轻声地、无意识地、恍惚地重复着清歌曾经告诉我的话。
“清歌,我不知道你竟然藏了这么多的心事——”
“三弟,你给我醒来——”
“三哥,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痛苦的低喃瞬间充斥了整个帐篷,低喃中夹杂着压抑的哭泣,这突来的哭泣像一把重锤砸碎我朦胧的期冀,他们,是在哭清歌吗?为什么要哭清歌?
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内心,恐慌,翻起如天边墨黑的乌云,席卷心空;大片大片漫天飞舞的黑色羽毛占据了我的视线,填塞我的心渊,满满的,满满的,梗住了喉咙,撕裂了心肺,鲜血遍地流淌如赤艳的蛇,毒素浸入我的头脑,麻痹了所有的神经,隔绝我唯一的出路,我张大了口,仰首向天,却叫不出声音。
“噗——”一口血箭从我的口中喷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迷离的弧线,凄艳困惘;潺潺地,我的耳朵和鼻子开始往外渗血,触目绝望,没有人敢正视此刻的我,可是又没有人能够移开此刻的眼睛。
血,顺着我的微翘的妩媚眼角,一滴,一滴,又一滴,在我雪白的面庞上勾画出一种诡异艳丽的感觉,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假如遇到你是为了失去,我宁可从来都不曾相逢!
身边,猛然扑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接着是纷沓的脚步声,有人用力拉开了扑在我身上的人影,耳边,似乎响起了谁声嘶力竭的哭喊,“公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求求你不要这样,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杀谁?我要杀谁?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清歌——
老天,你听到我的心声了吗?
——现在,你后悔了吗?
突然,一道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可我睁不开眼睛,好累啊,从我穿越来到这里,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不,其实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曾痛痛快快地休息过一天,现在,我想好好地睡一觉,我知道这都是梦,一觉醒来,清歌会微笑着坐在我身边,甚至,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在我那豪华的总裁办公室里打了一个盹,夜爵马上就会来叫醒我……
——唉,这丫头是不是被我们折腾疯了?
——你这糟老头还有脸说,还不是你,说要给她考验磨练,现在好了,连星君都被你给弄得半死不活……
……
什么跟什么,我在睡觉,不要吵好不好?
我累了,真的累了,如果不是遇见我,清歌就不会有事了吧?也许他会遇到另一个相爱的姑娘相亲相爱一辈子,不用经历种种磨难;退一万步说,即使清歌冷清寂寞地一个人过一辈子,可是,他毕竟活着,活着,就有希望,而我,却给他带来了毁灭,我有什么资格再去爱他?
清歌,我的清歌,你是否在等着我?
不,不会的,你那么完美,那么无私善良,注定是要去天堂的,而我,却是一抹在前生就应该下地狱的游魂,我怎么能自私地要求你等我呢?
我只希望你幸福,这就够了,毕竟,你何曾得到过多少真正的快乐?
——星君没事的,哎哟,这丫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悲观绝望,我都想哭了……
“小姐,我一定会让蚩昊救殿下的,你不要伤心,你一定要振作,否则殿下醒来看不到你该怎么办呢?”似乎,有人提起了清歌,还有人说能够救清歌——
不,我不相信,清歌已经没有呼吸了,我要陪着清歌,你们休想把我骗回去……
“绮罗,回来吧,快回来吧,我看不到你了,你在哪里?”长长的焦急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着那样让人心碎的恐慌和苍凉,我突然打了一个机灵,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雪白如棉花的浓雾,弥天盖地,遮去了一切,周围悄无声息,万籁俱寂。伸出手,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手指,
这里是哪里?雪白的地方,应该不是冥间了,这到底是哪里?
刚才,我似乎听到了清歌的声音,清歌,也在这里?
心里才想着,对面的浓雾中突然慢慢淡出一抹缥缈的影子,那么秀逸绝伦,那么仙风道骨,不是清歌是谁?
“清歌——”我惊喜地大叫,扑了过去。
我打了一个趔趄,站定了,清歌依然站在远处,微笑地看着我,眼中承载着永恒的柔情,和难言的忧伤。
“不要过来了,绮罗,”清歌的声音仿佛是回音一般,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空空洞洞的,“你触摸不到我的,不要浪费你的体力。”
“清歌,这是怎么回事?”我恐慌地问,慢慢地沉重地走过去,试图触摸清歌,我的手穿过他的胳膊,一片空气,没有阻碍。
我跌坐在地上,无声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往下肆意奔流,如洪水决提。
“回去好吗?最后一次听我的话,回去好吗?”清歌轻轻蹲在我的面前,怜惜地凝视着满面泪水的我,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使劲摇头,使劲摇头。
“乖,你回去,一定能看到我,我不走,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好不好?”终于,清歌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这番话。
我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回去吧,我也一定会,守护在你的身边。”清歌安慰我似的微微笑着,却藏着苦涩,和决断。
可是我看不见这些,我只听到,清歌答应我要回去了,清歌不走了!
“绮罗,走吧,走吧,如果我要真正回去,必然要牺牲别人的性命,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这样,可是我更不愿意看着你伤心,就让我做一次自私的人罢——”清歌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错眼不见,我已经找不到清歌了!
“清歌,清歌,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我——”我惶恐地站在原处,徒劳地打着转,嘶哑地叫着他的名字,在这个不辨方向的地方寻找他,可是,他呢?
浓雾越来越深,雪白的浓雾像棉花一样往我的身上堆,我徒劳而绝望地叫着清歌的名字,已经没有力气反抗。身后,颈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灵魂还会感到疼痛呢?”
床上别派躺着两个人,昏迷不醒,九天坐在床边,他已经没有精力指挥部队了,叫来了几个最高层的军官,简单地吩咐布置了一下,九天便不再管部队的事,事实上,他也没有心思管下去了。
关于今天清歌和绮罗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要求严密地封锁了,他是上位者,不论处在什么环境中,都要想得比别人更远,他不敢想象,一旦天日营里的两员大将倒下的消息传到锡勒或者部落军耳中,会对天军造成多么大的威胁!所以,他不能泄漏清歌和绮罗的事情。
今天,变故频繁得让所有人难以承受的一天,而且,清歌和绮罗生死未卜,他怎么还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也许,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了,就像独自融化人生的无奈与悲苦,也已经成为清歌的本能一样……
从来对自己要求严格,也从来不允许有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事情发生的他,此刻正饱受着灵魂的折磨和谴责。
清歌承受的一切,都本该由他这个兄长,甚至这个太子来承担,可是,清歌不但默默地承担了所有为人子的痛苦,更为他承担了太子的危险,而把一切风光耀眼都留给了他。他从来都敬重这个弟弟,可是却永远没有想到,清歌背后所做的牺牲又岂是一点点敬重所能承载的?难怪他那么孤僻寡言,难怪他对皇室那么疏离,难怪他从来不跟淑妃同处一室,难怪他似有若无地避开着父皇,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有他和安圣,还蒙在鼓里,甚至责备避开父皇和淑妃的清歌不遵礼仪,有失皇家风范,只有他和安圣,才是愚蠢的,愚蠢得不敢请人原谅,外公对他们远不如对清歌那么亲昵,症结,想必也是在这里吧?
还有绮罗,谁能想到,方才还兴致高昂地唱着慷慨激越歌曲、一身柔情傲骨的她,会说倒就倒。那苍白瘦削却不减飞扬绝色的脸庞,他早该发觉——她已经病了很久!可是他沉浸在她以少胜多的战役成果里,沉浸在她那威力无穷的火药里,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身体的不适,也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其实也是一个女人,娇弱的女人,足以翱翔在天际的最高处,可是依然需要人的呵护,清歌甚至以自己的命来救她,他呢?他总是以为自己对她的爱不亚于清歌,可他为她做过什么呢?
安圣静静地缩在角落,双目失神,她身体尚未复原,又承受了这一番精神上的打击,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残忍的经历。
她一直害怕清歌,因为他虽然是她弟弟,但在军中担任总军师,却铁面无私,智谋绝伦,异常深邃的一眼扫过来,仿佛霎时穿透了人心,直直地看进了她的心里,看清她脑皮底下,心灵深处最隐私的想法,甚至深藏的秘密。她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这对原本就很少相聚的姐弟,还有多少亲情可言呢?
可是来了一个绮罗,一个比自己年幼,却更加奇特更加才气纵横更加胆大肆意的女人,不但罔顾身份,一手建立了天日数一数二的商业王国,甚至奇思怪想,智谋不亚于男儿,这样的人,跟清歌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她的出现,甚至化解了清歌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仙气,让他开始温暖,开始变得有人情味——
可是,他们突然,一起出事了,就像自己当初害怕的一样,她总感觉,他们若是没有了呼吸,那一定是去了天上,他们本该都是那里的人——
泪水,顺着安圣深凹的眼眶,断线的珠子般,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凤雷渊颓丧地躲在帐篷外,偷偷地瞅着帐内,大气也不敢出,他觉得自己不配和三哥待在同一个帐内,是自己的母亲,害了三哥还不够,又害死了皇后,善良亲切风华绝代的皇后,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母亲一人的私欲导致,他背负了母亲的罪孽,他是罪人——
他揪着自己的衣领,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在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他不停地喃喃地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
外公坐在床边,失神的老眼,怔怔地看着一脸安详的两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沟壑更加深沉,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这对于一个内功精湛的老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可是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困苦,他的心里装满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今还挣扎在万丈红尘中受苦,不得解脱。
“起来,起来你们两个,难道要老头子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使劲摇摇床上的清歌,又轻轻摸摸绮罗的脸颊,喃喃道。
云青将蚩昊蚩雅兄妹赶了出去,蚩雅哭得喘不过气来,昏倒了,玉冰心将她带了下去,蚩昊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乌黑的夜里,小雨淋湿了他全身,他什么也没有说。
云青和云蓝守在床边,锏影和钺影也守在床边,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守护着各自的主人,笔直如雕塑的石像。
一把迟钝的如同没有开口的刀,在每一个人心头缓慢地割着,一刀,一刀,下手很慢,似乎很不熟练,可是疼痛并不因此减少分毫——无边无际的钝痛,延伸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每一处,痛得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