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蛇道人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拉开夹层的拉链,伸手进去拿出来一个大信封。自己低头看了看,然后朝站在旁边的我递过来。
我接过,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泥蛇道人又把手伸进夹层,这一回摸出来的东西,令人大惊失色。
泥蛇道人手里拿着一个青黑色的东西,那东西巴掌大小,扁平,粗看是圆形的,还有一种幽暗的光泽。
泥蛇道人看着这个扁平的东西,自己也很是吃惊。我们靠近了看。那东西不是圆形,而是八边形,状似八卦,不过中间部位却被磨得很光滑,质地是铜的。
铜镜。泥蛇道人把铜镜正面看了很久,又反过来看。
背面阴刻四个篆字,线条纤细柔美,细审才能看出,上面写的是“镇尸铜镜”。
我们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想不到这个死人的包里,竟然藏着镇尸铜镜。相传扒坟界有几样神器,镇尸铜镜就是其中一种。
镇尸铜镜只有一面,最初是装在某个上古帝王铜棺椁正前方克制尸变、镇尸避邪用的。此镜造于紫阳山,能照出天地间的礼义廉耻四维。后来这位帝王的坟墓被一心搜罗奇珍异宝给自己殉葬的秦王嬴政给扒了,这面铜镜就落到了秦始皇的手里。秦始皇在黄河遇到有鳖兴风作浪,就命人将镇尸铜镜挂在船头,并派人看守,结果黄河立即就波澜不惊了。据说这面镜子并没有随秦始皇入葬,而是被秦始皇的一位近臣用一面假镜调包了。汉继秦起,这面镜子又流落到了汉朝诸王手中。随着朝代更迭,镇尸铜镜不知几易其主。那些把玩过这面铜镜的王孙贵胄都烟消云散了,而这镜子却一直光彩熠熠。流传到现在,铜镜的下落已经有了很多说法,最常听说的,是在云南。
如此神器竟然出现在这个行将腐化的干尸的背包里,实在让人称奇。我们都认认真真看着这面铜镜。谁知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泥蛇道人竟把铜镜给我递过来:“别高兴了,假的。”
假的?我奇怪地望着泥蛇道人。泥蛇道人指指铜镜的沿侧,让我自己看。铜镜约有半厘米厚,所以沿侧并不太宽。我绕了一圈看一遍,果然发现了另外一行字。也是阴刻的一行字:贺摸摸仿于粤北。
这个死人竟然跟我师傅有关。泥蛇道人第三次把手伸进了夹层,他的手在里面摸索着。我把这面我师傅仿制的镇尸铜镜传给老四和大师兄、小宝他们。
忽然,眼前一个黑影掠过,有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我赶忙退了一步,是人面蜘蛛。
砖顶上的人面蜘蛛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缓缓垂下来了。大部分都即将垂到我们头顶。最前面的就是刚才的那只,已经落到我们面前。泥蛇道人听见我们的惊呼,抬头一看,也发现了垂下来的蜘蛛。他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捞,然后“啪”一声抓破了。我们都弯下腰,弓着背准备往外面跑。谁知刚走几步,门竟然自己关上了。
跑在最前面的老四停下来不敢往前了,回头看我们。我们几个也不知道那门有什么古怪,不敢乱来。蜘蛛又垂下了一点儿,像一大片黑里缀白的珠帘,挂满整个走道。
我们只好蹲下,泥蛇道人丢下了那个包,一步一步蹲着朝我们挪过来。以我这一路上对泥蛇道人本事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对付不了这些蜘蛛。但他却不出手,也跟我们一起蹲着。泥蛇道人回头看着死胡同尽头的那些尸体,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回头问:“道长,有什么不对劲吗?”
泥蛇道人没说话,抬头看了看越垂越低的蜘蛛,朝老二和老三说:“贺摸摸门下,两位道行最深,得贺摸摸本事最多,你们说,如果贺摸摸在这里,他会拿这些东西怎么办?”我听着泥蛇道人这话像是在挑衅,难道多年前在跟我师傅较量手艺的时候吃过亏,从此心灵蒙上阴影,耿耿于怀?
老二脾气了不得,听完泥蛇道人的话,也不出声,白了泥蛇道人一眼,煞有介事地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翻动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样让我们都大跌眼镜的东西。这东西要是让别的土爬子知道了,保准笑掉大牙。
但老二确实用这东西把头顶这些蜘蛛给弄跑了。他拿出来的,是一饼蚊香。不过,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蚊香不是普通的蚊香。一般的蚊香或黑色或黄色,偶尔也有红色的,但是,老二拿出来的是一饼蓝色的蚊香。老二自己本事再大也不会造蚊香,这饼蓝色蚊香肯定是他拿普通蚊香经过特殊工序改制而成的。
老二用打火机把蚊香点着了,这蚊香点起来也和普通蚊香没什么两样。也是白色的烟,既没有更浓,也没有更淡。但是,却立即就见效了。
点起来没一会儿,垂下来的蜘蛛就开始往上爬,顶上蜘蛛骚动着,开始往一个方向涌去——尽头处的左下方墙角。密密麻麻的蜘蛛到了那里就像旋涡里的水一样迅速不见了。
用矿灯细照,那里有个洞。五分钟不到,砖顶上的蜘蛛就只剩下一半左右了。这时候老二又白了泥蛇道人一眼,意思很明显,贺摸摸门下本事有的是。
泥蛇道人面无愠色,他看了老二一眼,然后转身面向那扇刚才自己关上的门:“贺摸摸门下果然人才辈出,不过不知道诸位能否将这扇门打开?”
老二没说话,看向老三。老三朝泥蛇道人看了一眼:“这有什么难的?”
老三从包里拿出一捆凌乱的东西,是一根绳子,绳端系着一个铁爪——飞虎爪。飞虎爪也是土爬子常用的工具之一,爪身精钢打造,有关节,关节伸缩自如,能抓住远距离外的东西,故得其名。老三甩了几下绳子,然后刷地掷了出去。爪子疾驰而出,割破走廊里沉滞的空气。
“嗒——”爪子抓住了一扇门板。老三手腕一翻,猛地往回一扯。
门晃荡晃荡动着,没开。老三手上加劲,又是一个猛扯。吱呀,门开了。老三得意地看着泥蛇道人。泥蛇道人刚想说什么,忽然脸色骤变,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小声喊:“赶紧把矿灯熄了,贴着墙壁站好!”
我们一看泥蛇道人这样,也旋即反应过来,肯定是又有什么要出现了。泥蛇道人这看不见的耳朵可还没出过差错。我们照他的话做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外面。
泥蛇道人表情很怪异,好像前面要来的是千军万马一般。
最起先,是有什么重物移开的声音。声音低沉,听时像是有砂纸在摩擦着人的耳膜。这一声过去后,是一阵“啪嗒、啪嗒”的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接着又有一阵“嗒嗒嗒”奇怪的声音,像是马蹄声。
地底下哪来这么大动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忽然,从被老三用飞虎爪扯开的那扇门里,我看见了外面走廊里有一片亮光。
那亮光亮度很小,还不停地扑闪着,呈暗橙色,像是手电筒没电时昏黄的光,但又比那光柔和些。
终于,最前面“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前。那是两个人,手里各擎着一支蜡烛。那两个人却很奇怪,他们除了迈步向前走,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而且迈得很慢、很机械,人的线条和比例也很不正常。
我往他们脸上一看,那两个人的脸竟是平的,连个五官都没有。再看他们的肌肤,竟然完全没有血色,而是石头一样的青灰色。
石人!竟是两个石人举着蜡烛在走。我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石人过去,走过来一匹马,马前面却还有一个人在牵着。牵马的那个人只有上半身,面目恐怖。
是竹筒怪。竹筒怪不疾不徐慢慢向前飘着。
那匹马体态肥壮,不过四肢肥健得太夸张,竟也是一匹石马。马上坐着一个人,开始我以为是一个石人,但认真看时,发现那人竟是老千。老千还是穿着那身新郎装,端庄笔挺坐在石马背上,像足了一个新郎官。
石马驮着老千“嗒嗒嗒”机械地向前走着。老千之后,是四个手持武器的石人。四个石人动作铿锵有力,踏得青砖地面都在震动,但它们的脚步再怎么沉,也没接下来的四个石人沉。
接下来的四个石人竟然抬着一具石轿子。轿子上披红挂绿,像是新娘出嫁的大花轿。
我怔了一怔。老千是新郎官打扮,这里再有一抬新娘出嫁的大花轿。这是送亲的队伍!老千要娶石轿子里面的新娘?石轿子过后,是一大队形形色色的石人石马。
老千怎么成了新郎了?可能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的新娘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这送亲队伍的诡异劲儿,不可能是活人,也不可能是寻常东西。看竹筒怪把他领回去的样子,再看刚才竹筒怪亲自给他牵马押着他的情形,老千可能不太愿意当这个新郎官。可能他刚才是逃婚逃到这里来了,却不想被人面蜘蛛给困住了,欲脱不得。这么解释的话,竹筒怪不理我们,领了老千就走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我正想着,忽然,整个队伍停下了,前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泥蛇道人怔住了,像一段木头一样站着。
“啪啪”沉重的两声,听上去有点儿像是最前面的那两个石人倒下了。这声音并没有停。两声过后又响起了第三声,接着第四声、第五声,声音一直源源不断地传来,还夹杂着石轿子被放下时的声音。我们藏身的走廊外面也响起了这声音,循声望去,门外立着的几个石人竟膝盖一弯,重重地跪下了。
后面也接着传来石人下跪的声音。这声音从第一声到最后一声,持续了一分多钟。声音过去之后,走廊外面又安静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在同一个姿势上保持了太久,我的脚都有点儿酸麻了。我移了移脚,发出很响亮的“沙沙”声。
突然,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嗒——”。
它们是在磕头。石人机械地弯下腰,头撞击着地板。一下、两下、三下,三个响头过后,又是一声脚步声,接着传来巨大的石头移动的响声。
石人站了起来,石轿子“咣当”一声又被抬起了,队伍恢复了行进。终于,最后一个石人从我们的门外走过了。等了几分钟,后面再没有声响后,泥蛇道人还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才敢往外面小心地挪动。
我们都跟在后面,像警匪片里警察伏击歹人时那样贴着墙挪动着。
我们都还没把矿灯摁亮,但是,藏身的这个死胡同走廊里竟然出现了一缕光线。
光线是从里面射出来的。我回头看,后面几个人的矿灯却也是黑的。最前面的泥蛇道人停下来,我们也停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莫名其妙的光线上。
终于看出来,光线是从最底部那堵墙左下角的那个洞里射出来的。当时老二祭出那饼蚊香时,人面蜘蛛就是从那洞里钻走的。
当时我们都没管墙后面会有什么,现在看来,那里应该另有一个空间,那个空间可能也是一条走廊,因为我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
像是三个人,走得又轻又慢。洞里的光线就是他们在那边往前照时漏过来的。
那边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我们无比好奇地看着那堵墙,猜度着墙后面的情形。
九儿有些异常。我们都在看那堵墙,九儿却在看我们,她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下。
“没路了。”墙那边有人说话,是个女的,声音有些耳熟。那边的脚步停下了。洞里射过来的光线不停地晃动,他们在四处观察走廊尽头的环境。
“啊——”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哗啦哗啦”慌乱的脚步声。洞里的光消失,墙那边的人跑走了。很久,那边再没有声响。
“沙——”九儿移动了一下脚步。走廊里一点儿光线也没有,我看不见她有什么变化。
前面的泥蛇道人又接着往外挪,我们都跟着往外挪。走到外面的那条走廊,泥蛇道人摁亮了矿灯。两边的门依旧洞开着,像无数黑洞洞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口。
我们在走廊口停住了。矿灯射向走廊的两头,都是无尽的幽深和寂静。地上的积尘被刚才石人石马组成的送亲队伍踩踏得一片狼藉。
这些痕迹都是朝一个方向去的,隐隐看去,走廊就如一条河,波光粼粼,无声远去。老千已经被一阵巨浪裹挟着,流进了无尽的幽黑里。
我们是逆着刚才送亲队伍的方向走的。泥蛇道人带着我们朝石人石马的来路走。因为刚才已经有石人石马走过,加上经历过那许多恐惧的东西之后,我们已经有些适应这走廊了,所以走得比之前放开了不少。
就连泥蛇道人也没那么小心谨慎了。血脚印再没有出现,两边的门也没出现什么异常。悠长的走廊只有我们的脚步声。难道那些吓人的东西都送亲去了?我胡想。
顺着石人石马的痕迹,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到了走廊的尽头。
走廊的尽头是一道门,从痕迹看原本应该是一堵墙。不过这堵墙不久前被移开了,于是就出现了一道门,石人石马的足迹就是从这道门里出来的。
这不再是一道壶门,这道门的设计非常难以想象,整道门就是一个巨大的兽首。这个兽首张着一张巨大的嘴巴,这嘴巴就是门洞。门洞顶部有一排锋利的铜铸牙齿,两个尖利的犬齿尤为突出,能看到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铜绿,这是门楣。下面也有一排平整的铜牙,是门槛。
我们都停在这个张着大嘴的兽首前,仔细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泥蛇道人才跨过门槛踏了进去。
走进这道门就像走进了某只巨大野兽的血盆大口里。我一边跨进去一边看着门洞的上下两排牙齿,担心它们会突然合拢起来,把我们吞噬。
好在整个过程,这个巨口一直纹丝不动。进门之后,就像真的进入了什么野兽的喉咙一样,走廊急转直下,变成了一道坡度很大的向下的阶梯。
奇怪的是里面竟像是有人打扫过,一点儿灰尘没有。没有灰尘也就没有了石人石马走过的痕迹。泥蛇道人又开始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