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提醒我这是大同,我绝对会把它当作平顶山或连云港。”我透过车窗眺望着外边说。我朋友说:“眼下所有的城市布局都一样,一色的高楼大厦,越来越不讲究地方特色了。”车里的空调开得过大,有点儿冷,我不得不披上一件袄。“怎么样,下去走走?”我朋友问我。我说:“开车转一转就可以了。”我朋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老弟,你要不从记忆中赶紧拔出腿来,恐怕你一辈子都快乐不起来,郁闷到死。”说得倒轻巧,我难道不想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吗?可是,历经了那么多的事,甚至还断送了一条性命,怎么说忘就能忘了呢?我朋友下车在道边小铺买了一盒烟,我闭着眼假寐,一会儿,我朋友将车窗摇了一条缝隙,点上烟,抽了两口,突然把烟掐灭了,骂了一句:“他娘的,假的。”
“活该,”我幸灾乐祸地调侃他一句,“这是报应,谁叫你总在我耳朵边上煽风点火的。”我朋友嘿嘿地笑起来,表情生动。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朋友却不很多,如果有当年那些一起大串联的战友陪我出行,我自然不会叫上他。不知为什么,大串联回来,我们这些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伙伴,就谁都不理谁了,即便是巧遇上,也都敷衍一下,从不提起过去的往事,能回避就尽量回避。我自己更不曾跟谁去唠叨这些。我宁愿躺在被窝里,把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那些古董名著找出来,一本一本地读,连到多年来到地坛散步的习惯都省略掉了。我朋友似乎不甘寂寞,大概见我一脸的心猿意马,就问:“还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呢?”我信口应了一声:“不许吗?”我朋友的车开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走,或者比走都显得慢半拍,他说:“你也真够可怜的,都半截子入土了,竟连个老伴都没有……”我说:“我愿意。”事实上,那种充溢在心底的不安分的憧憬,至今我也挥之不去,只是我不想说。
我还有一颗不死的心。
我何尝不想爱上一个人,将她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并跟她居家过日子。可是,每到怦然心动时,脑袋里的警报器就鸣响起来,本来沸腾了的心海即刻变成一眼枯井,不见一丝波澜。我的问题不是对女人有什么敌意,而是缺乏足够的信任,总疑心重重。“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一个我新近结识的眼睛会笑的女人曾问过我。我将脖子缩在夹克衫里,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为脑子里乱成一片。
我朋友问我:“你究竟心仪什么样的女人,老哥给你介绍介绍。”我知道我的朋友就是刚刚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孩,总喜欢穿个吊带,透着亮。我朋友说这是时尚。
我三十岁之前心仪的女人,都是比我大很多的半老徐娘,而且是风韵犹存的那种,到三十岁以后心仪的女人,就又是比我小很多的花季少女,越清纯得一塌糊涂越好,没办法,我就是愿意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似乎已成为我的固有思维定式了。
不过,心仪归心仪,真正叫我从中领略生命的却一个也没有。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我没有那次大串联,我现在可能也跟我朋友一样,娶妻生子,买房置地,赶上黄金周什么的还去什么地方旅旅游。老了,就打打太极拳,跳跳交际舞,或开车到水库钓钓鱼。恰恰是我十七岁的那次出行,叫我知道了人的内心深处蕴涵着那么多深不可测的黑暗层面,几乎想都想不到……这一发现,居然影响了我的一生。
一路走马观花,出了大同,我朋友问我下一个目标是哪儿,我告诉他怀仁方向。我朋友迟疑了片刻说:“出了山西,我就不能再送你了。”我问:“家里有急事?”他似乎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有点儿难为情地说:“也不是,就因为老婆一个人在家,不大放心。”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是所有老夫少妻的通病。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谢我朋友,幸而他陪我走了一程,不致使我太郁闷,尤其是天空一片阴霾的时候。我朋友问我下边的行程是不是准备独往独来了?事情来得突然,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想,随口说:“实在不行,我就麻烦扬子跟我就伴。”他很热心,非要替我打电话,通知对方。扬子他们单位早就破产,他闲好几年了,顺便出来也可以散散心。
一个电话,就这么说妥了。
13
江晓彤似乎也没个准稿子,听天由命,走一站算一站,过怀仁,跨汾河,到榆林都是后半宿了。都做半截梦被叫醒,眼皮还打着架,揉了又揉,才睁开。夜色苍茫,小城还在沉睡中。现在就找接待站,人生地不熟,怕是大海里捞针,随便找个小旅店歇脚吧,又花不起店钱,几个人一商量,只好先在车站蹲一会儿,天亮,再想办法。就在我打盹儿的时候,杜寿林凑过来低声说,我发现你一个秘密。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我能有什么秘密?杜寿林说,你一道上都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我故意装朦胧,假寐不理他。杜寿林嘟囔一句,我生就一双火眼金睛,你骗不了我。
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留意,纯属下意识动作,明知道秀园绝不会在这里溜达,但总期待着会有奇迹出现,万一在哪个路口边或哪个店铺里跟秀园不期而遇呢?不知什么时候,杜寿林靠着我的肩膀倒先睡着了,而我却神思恍惚起来,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实在无法入睡了,就跑到车站读报栏跟前,反反复复地读起当地的报纸来,即便是当地的报纸,跟《人民日报》区别也不大,从版式设计到中心内容几乎是一模一样,一点儿都不新鲜。江晓彤问我,有什么新闻没有。我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新闻。江晓彤说,那你还不睡?我要睡了,偏巧又有一列客车到站了……
石磊,石磊——乱梦中,我听见江晓彤在叫我,勉强摆脱睡意,问他有何吩咐,江晓彤表情严峻地说,杨东升这小子不见了,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可疑,以后你要替我多监督监督他。
你怀疑他在捣鬼?我一骨碌坐起来,问道。
现在还没掌握到足够的证据,江晓彤说。
杨东升不至于兴风作浪吧?我为慎重起见又问了一句。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同志。江晓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周围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哪一个脑门上贴着标签了?表面上积极进步,背地里却干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勾当。江晓彤这么一说,我也开始对杨东升起了疑心。
这小子每到一个新地方,总要单独行动一阵子,问他,他都含糊其辞,跟大伙儿保密。
因为夜里没睡好,早晨起来哈欠连天,匆忙间,我们拥出车站,像随波逐流的浮萍一样追随着上班的人流在街上飘来飘去,半个钟头,询问了将近有近百位市民,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接待站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接待站是什么单位,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们一群人站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再看江晓彤,他也是搓着两手没抓没挠——幸好我们当中有黎彩英,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同学,我们是北京串联来的……她拦住年岁跟我们不相上下,也戴着红袖章的女生。
那个女生把我们带到她们学校。
热烈欢迎北京来的革命战友来我们学校传经送宝,他们的造反总指挥挨个跟我们握手,让我们感受到战友的情谊,为了证明我们的实力,江晓彤提出我们跟他们联合行动,誓死捍卫党中央、毛主席。造反总指挥举双手赞成,他把他们领导班子成员都叫出来,给我们介绍。根据江晓彤的意见,不能把革命行动只局限在学校内部,封掉图书馆,砸烂实验室,远远不够,要走上社会去,走向更为宽广的大舞台。
我们赞成,造反指挥部的人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我们可以把矛头直接指向地委主要负责人,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晓彤说,但是有个前来揭发检举的人打断了他的动员报告。
我掌握了你们学校教务主任的一批反动材料,那个揭发检举的人说。
说具体一点。虽然江晓彤对她中断了自己的动员报告颇为不满,但却被这个中年女人的举动所吸引,他不禁两眼放光,还给检举人让了个座。
你们瞧瞧这个,检举人拿出一个笔记本。
江晓彤和造反总指挥简直如获至宝,他们掂量着那个笔记本的分量,似乎并不急于解读它。整本都是学习***“黑修养”的感想,而且一笔一画横平竖直。造反总指挥一拍桌子说,铁证如山,去,把教务主任给我抓来,原来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就隐藏着一个***的孝子贤孙。那个中年妇女主动请缨,走,我带你们去。本来,我也想跟着他们去来着,可是,造反总指挥没让,你们远道而来,先休息休息,他说。
也好,我又坐下,我知道造反总指挥是好意。
我们一起来提审他,怎么样?江晓彤对造反总指挥说,对方一口答应了,表示欢迎。
那好,我们布置出一个审讯室来,江晓彤说。跟着,挪桌子搬板凳,又在墙上贴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横幅。
怎么还不来呀?江晓彤跟造反总指挥显然是等不及了,一回又一回地从窗口往外看。他们的审讯室原来是一间教室,隔壁或隔壁的隔壁也是,不过,现在桌椅都腾出去,铺上凉席,变成造反派的宿舍了。
来了,来了,有人喊,江晓彤跟造反总指挥立刻又整理整理帽子,戴正了,表情庄严起来。
押上来!随着造反总指挥的一声断喝,几个小将五花大绑地推进来一个瓦刀脸,他就是教务主任。
石磊,你先带同志们下去,到时候我招呼你们,江晓彤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