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临江与渝州同属江南,两地之间距离也相隔不远,她披星戴月急赶了两日,终于在第三日的午后时分,进入渝州城。
南渝北青,是最富庶繁华之所。相比起青州城的粗犷大气,渝州城明显要秀美雅致得多。屋瓦深黛檐角轻翘,仿佛连路边的石头都染上了江南的柔。骑至尤家庄门口时,门房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面前,惊奇道:“兮少爷是来找我家少主的?”
她翻身下马,却在落地的那刹那踉跄了几步,背脊跌撞在后头的马身上。骏马打了个响鼻,长长的马尾来回扫了几下。
兮镯的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就连一贯润泽水滟的双唇也透着干燥,她轻轻摇头,“此行前来,我并不是找尤少主。”
“嗯?兮少爷特来渝州游玩吗?”门房瞪大了眼睛。
她还是摇头,淡淡道:“临江来的晋公子,现可在贵府?”连日来的奔波让她憔悴了不少,唯有那双眸平和依旧,沉稳恬然。
“在的在的。晋公子专程来找少主,可少主半月前去了北定城谈生意,一直没回来。”门房一连迭声的将她往庄中引,嘴里还絮絮叨叨着,“说起晋公子,脾气真是好呢,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没一丝架子。”
兮镯大步入庄,哪里管他在说些什么,她在尤家庄住过一段时间,现在自然是闷头朝客房方向冲。回廊的拐角处突然走出名身姿颀长的年轻男人,霜衣白衫,眉目艳霏,竟是连女子都少有的艳绝。
两人都没注意到前方有人,门房跟在她后面,见此一幕刚想开口,却已经晚了。
她撞进了男人的怀中,透过层层柔软轻纱,面颊贴撞上他的胸口,耳边响起沉稳清晰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让人心安的熟悉。
他有些愕然的接住投怀送抱的她,下意识的低头,却只见到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泼墨般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似的光华。
有风轻轻吹过两人交叠的衣角,空气中弥漫着夏季特有的淡淡清香,暖熏醉人。
对对方的熟悉早已入骨,不需要去看,也不需要去想,他们已经认出了彼此。
两人在回廊的转角处静静相拥,一动不动。
或许该说,是舍不得动……
这种拥抱着彼此的感觉,早已因时光的远去而模糊。
“……值得吗?”不知过了多久,他怀中的她突然开口,声音幽幽,满满全是质问,“明明满心良苦,却硬被误解辱骂,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在见到他以前心中思绪紊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可真真见到了他,所有言语又成了空白,唯剩下这段想不透思不明的疑问,如鲠在喉。
晋凋骤僵。
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她心中悲戚更深,“晋凋啊晋凋,你怎么会答应……又怎么能答应!”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可直到现在她才明了,原来他的隐忍退让,一再逃避竟是因为她!
在她绞尽脑汁追寻真相究竟是何时,知道真相的他又如何好过?心有愧疚,却无人能说;用心良苦,却无人相信。不管是兮绸还是兮缎,每每提起他,便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特别是她,恨他冷血,也恨他绝情,一再的逼迫着威胁着他,用最残忍的话一遍又一遍的伤害他。
可叹她忿自己瞎了眼错负真心,却不知真正践踏了真心的人,该是她才对!
“夫人……还是告诉你了啊……”他怔然之下,不免苦笑,却忍不住拥紧了她,“真是糟糕呐……似乎又让你为难了。”
胸口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攥紧,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她,奈何心绪太过冗长,他辗转许久,却最终只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能让她无忧一生,可兮家却是个大包袱,一直都在等候着她来背负,他想替她背走这包袱,可夫人却阻止了他。
“镯儿既然是兮家的孩子,那责任自然是该她来担。”纵使已经过了这么久,可他仍清楚的记得兮夫人说这话时的冷静模样,他不明白夫人究竟因何而改变了想法,但同样明白的是,夫人所要他做的事,他无法拒绝。
——阿镯的成长远比屈居他的羽翼下懵懂过一世要好太多太多……
“笨蛋!!!”她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可眼泪却早已簌簌滚落,**了他的衣襟,“你难道都不会觉得难过吗!”
她为他不值死了!竟然会对她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默默付出了这么多!
“傻阿镯。”他被她那话逗乐,扑哧笑了开来,只是眼眶通红,瞳眸也刺痛的厉害,“这哪里算难过了。”
在她面前,他又如何能称得上难过?一夕之间家财散尽,所爱之人还如此绝决的背叛,他都不敢去想,那段灰暗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再遇后,她虽对他心有怨忿,却终归还是想听他的解释。可偏偏正是她不计前尘往事的大度,才让他更加愧对她。
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让她放下毁家之仇,降低姿态的一再追问句‘为什么’……
纵然是夫人的意思,可他还是利用了她,仗着她对他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到所有地契转手卖出。他明白,要想让她脱胎换骨真正担起责任,便只能先毁掉兮家。
若她能凭一己之力将兮家重振,自是好事;可她若就此低迷一蹶不振,那兮家纵使是座金山,也早晚败在她手中。所以还不如赌上一赌,看她是否真能涅槃重生!
事实证明,夫人没有押错赌注,他也没有看错人,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算不得短,她脱离了他的守护,独自一人漂泊在外,也独自一人成长。并且,还成长出色的愈加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我讨厌死你了!”她埋头痛哭,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坏蛋,一直在伤害他践踏他的真心。可纵使这样,纵使她那么这么对他,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包容着她,甘之如饴的接受她的伤害。
这个人……怎么可以温柔到这种地步!!!
晋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声音也哑了下来,“阿镯,别哭……”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手那般温柔,落在她耳内更催人落泪。
“为什么不能哭?我偏要哭!”她又气又怒,索性一把将他推开,怒气冲冲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吗?我给过你机会的,一直都在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晋凋默默低头。
“就算我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既然我答应了与君铭成亲,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他一颤,却勾唇勉强露出个微笑。他知道这一切不能改变什么,也知道她已经决定放弃,这些,他全都知道。他与她的错过不是在六年前,而是在相遇以后,他一步步将她送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一步步的……断送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未来……
所以她现在做的决定,他无法阻止。
“我们……回临江吧。”
兮镯直愣愣的看着他,长睫上沾染的泪珠盈盈湿润,看在他眼里,疼在心尖。
“阿镯,回去吧。”他还是在笑着,只是眼眶越来越红,眸中水雾也越聚越浓,最终漫开大片哀伤。不舍的,是真的不舍,可他的不舍又能改变什么?他们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怪不得任何人。他知道留下她不难,她对他不止有情,还有深深愧疚,若他开口,她虽不一定会答应,却绝不会一口回绝。只要她能容许他留在她身边,那么从华君铭手中赢回她,是早晚的事。
可是,可是……
他不想、也不愿开这个口。
她会为难的……
而他从来都不愿让她为难……
“待你成亲之时,我定奉贺礼,恭祝你与华君铭举案齐眉共结连理,扶携度此生。”他嗓音清恬,注视着她的双眸也是那般的温柔情深,仿佛她就是他的全部。
可是他的话却又是那么的残忍,她像是骤然失声般僵在原地,直愣愣的瞪着他。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他都不会挽留她,永远不会!
好,很好。
她脑中冰凉一片,却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