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无双回到屋,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挣扎着给自己兑了杯温水,一口气全喝了。
吴氏夫妇都没睡,等着她回来。见女儿不舒服,吴家母下厨弄了碗热气腾腾的粥,给她吃了,胃痛方才好点。
隔日清早,小七要走了。
码头上聚了亲朋好友,一一泪别。
无双本来想备点东西给他们路上吃,后来想到惠娘肯定会打点好,便又罢手,只拿了一个红包,塞到小七手里。
小七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封金子,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一定是无双所有的积蓄了。她想要推回去,被无双按住了。
她低低地说:“妹妹收下吧。这个世道,天下要大乱,上海首当其冲……你千万保重。”
小七惊讶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小七未来的命运如何。她只知道,在乱世中黄金最顶用。她前世一个朋友丈夫病重,急需钱的时候,一堆的翡翠、铂金都卖不掉,只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迅速脱了手换到现金。所以,她一直深信黄金是最值得信任的。
无双容色哀戚,眼眸里含了许多说不出的情绪。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小七没来由地相信了她,点点头收下金子,哽咽道:“无双姐,你也保重。”
无双又对王孟英和王士涛说:“你们路上小心。”
终于,船要开了。送行的人在岸上久久不愿离去,目送他们,直到船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惠娘望着水面,一脸的迷惘惆怅。
无双知道她是有所触动。
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的吧。哥哥送她坐船,离开故乡,一路山水迢迢,到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陌生人。
她很幸运,遇到的是王孟英这样的好人。
而独自飘零的小七,却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于是回到家,焚香默坐。
花了一个月时间,潜心抄经。她把五十卷厚厚的经文拿到佛堂烧了,祈求佛祖保佑小七平安幸福。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感心安。
过了几日,紫竹山庄频频有大夫进出。
老太太也召了她进去,忧心忡忡说:“羲儿病得很重。名医请了几位,都没有见好。我要沐浴斋戒,请神祈福。你帮着准备一下吧。”
无双口上答应下来,心中疑惑。告退后,她找到白凤,问她怎么回事。
白凤道:“听那屋的姚黄说,初六那晚着了点凉,半夜就有点烧了。羲少爷压着没让报给大奶奶,挨了一日,越发昏沉,这才慌了。这几日说是没到晚上就高烧,大便溏泻,都瘦一圈儿了。”
初六……就是那晚上了。肯定是石诵羲溜走后乱跑,又不懂得照顾自己,就着凉了。
无双想到这里,面无表情。
这头老祖母求神拜佛,那头老爷到处延请名医,石诵羲的病却熬了一个月,依旧一天重似一天,总喊胸闷头晕,频频呕吐,喉咙疼痛,小便赤黄,晚上高烧时甚至说起胡话来。同时,非常重要的,他感到胸口有一团冷气盘踞。
石北涯气得大骂,“一个简简单单的风寒,被你们治成这副鬼模样!什么狗屁名医,全是庸医!庸医!我儿子再不好,我就派人砸了你们医馆!”
几个老大夫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可是光着急,也还是没办法。灌下去的药如沉大海,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天下午,石诵羲烧得昏昏沉沉,恍惚中忽见一人走至床前,犹恐是梦,挣扎着睁大眼睛用力辨认,眼前人一尘不染,素衣素鞋,脂粉全无,正是无双。
他重新倒回去,喘着气挖苦道:“居士不是不跟我……咳咳……搭话么?这回子来了做什么?”他原想说了气她,不料半日不见她作答,又怕她气走了,急忙又拗道,“你好狠心,我病了一个多月,都不来看我……咳咳……”
无双面色淡淡的,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寻了张凳子坐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说:“羲少爷可好些了?”
“你自己没眼睛吗!”石诵羲忿忿道,忽然想起一事,心中激动,猛地一串咳嗽。好不容易咳停了,他勉强支起身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说,咳咳,王孟英不是很厉害吗?我这个病,半个钱塘的大夫都请遍了,回头让父亲请他来,咳咳咳……看他敢不敢治……”
好不容易说完,又是一阵猛咳,咳得天翻地覆,中午吃得药都吐了。
无双暗暗叹气,把痰盂端到他面前。听到响动的姚黄慌忙跑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活,服侍他呕吐完,又急声唤下面丫头倒茶给他漱口。
石诵羲喘顺了气,只盯着她逼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无双见他脸色蜡黄,煞是可怜,不由放缓了语调,“我走这一趟,正想跟你提这个呢。你自己倒提了,我还能说什么?”
石诵羲登时气绝。本想激一激她,要看她踌躇顾虑的样子——毕竟前头这么多大夫都失了手——然后他好尽情嘲讽。谁知人家竟是主动要来提。
他气道:“如果我好了,从此我就服气,如果……咳咳咳……不好,少不得叫人砸了他招牌,轮到我……咳咳……鄙视你……”
无双又轻又快地应了一个“好”,没有半丝为难的神色,显然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
他哪里料到无双知道历史,当下一口气堵在心口,愈发不服,恨恨地想等王孟英来了,他得好好刁难刁难。
石北涯听了儿子的强烈要求,心想王孟英名声不错,虽然远了点,但眼下这些医生都束手无策了,只要他能治好,再远也算不了什么。
于是第二日就下帖子去请,并且派马车去接他上山。
不多时,马车扬起一地尘土,停在了紫竹山庄门口。
王孟英一袭磊磊青衫,大步走进正堂。
石北涯已经等着了。他们二人早就相识,此时石北涯也不及寒暄,开口就惶道:“孟英啊!你千万要救我儿子!诊费你尽管提,只要好了,金山银山我都不在乎!”
王孟英瞥他一眼,“钱的事先别提,看病要紧。”
“是是是,先去看,先去看!”
石北涯忙不迭引他进内室,一边走一边简略说了遍病情。
石诵羲刚发了一身汗,昏睡过去了。姚黄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给王孟英诊脉。
王孟英诊完以后,暗暗“啧”了一声。
他转身看向石北涯,“不对啊,石老兄!令郎君的病,就是一个热邪滞在气分,灌一剂白虎汤就应该好了,而且不用多用,一帖药就该好了,”他好笑地问,“你们怎么治疗了那么长时间?”
石北涯一听,马上吩咐下人把以前医生开的方子都给拿出来,厚厚的一叠。
王孟英接过来一看,马上明白了。原来前面的医生听说患者胸口有一团冷气盘踞,就觉得这肯定是寒症,于是温补的温补,发散的发散,结果药投了几大海下去,都没治好。
王孟英摇摇头,心里直叹气。但他这人,心地宽厚,没有诋毁那些医生,反而对石北涯说:“这些都是好方子,都有来历出处,都是出自几本医著经典的。就只是没对症。我现在给他开白虎汤,应该一剂就好。”
说完他提笔写下方子。
我们先来说说白虎汤——它主要的一味药是生石膏。前文说过,这是一味十分寒凉、药性很猛的药材,中医传统上,使用这味药都是很谨慎的。
而石北涯呢,他懂得一点医。他一看到生石膏就害怕了,他想我儿子病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哪里受得了生石膏,只怕一灌下去就不行了。
他的想法就跟贾宝玉看了晴雯的药方一样,觉得太猛了,心中不以为然,于是反应也跟贾宝玉一样,特别有主意,大夫前脚走,他后脚就把药方扣下了,自作主张,没有给病人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