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二上)
诗中自有一番慷慨气概,纵使没读过多少书,张小菇也能明了。只是她看完,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忧虑来,又看看年纪虽小,却已经颇有些不凡之气的弟弟,口中除了夸赞了一句“三儿好志气!”,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她一个女儿家,眼界自然不必那般大,只是张小菇毕竟比古人多了许多见识,知道这百年安平之世,要立一番功业,是何其之难。只怕……张小菇将那一张纸放回案上,又道:“三儿莫非是想投笔从戎?”
三儿说道:“眼下虽是安平之世,不过疆埸却也非没有隐忧,北方蒙古人经过百年休养,如今也是蠢蠢欲动,辽东女真时叛时降,朝廷也是举棋不定,东洋倭寇,南洋海盗,虽然在我朝天威之下,不敢靠近沿海诸省,然商路却时常受阻,而今朝廷财力不足,要想如开国时剿灭海盗,已经是难上加难。这些都不过是外患,要说起内忧,更是积攒了百年弊病,此时的太平,不过与唐时安史之乱前的太平盛世一般罢了。”
听三儿说的一套又一套,张小菇忽然问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不对,你一个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谁跟你说这些的?”
三儿看了自己二姐一眼,咳嗽一声道:“二姐可还记得我借的几文钱?”
张小菇听不明白,问道:“当然记得,什么意思?”
三儿又道:“我并非拿去自己花了,而是借给了一个人。”
“什么人?”张小菇奇怪道。
三儿正要说话,却听见外边什么声音,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惊道:“哎呀,是爹爹?”原来是张有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板着脸,进来家门之后,也不坐下来,就直接对张小菇说道:“你娘病得厉害,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回来知会一声,等我带好诊金过去,就接你去府城照顾你娘。我回家来解决些事情。”
张小菇一听,就觉得恐怕真不好了,连忙问道:“娘的病如何了?”
张有沉着脸说道:“起不来身,大夫也说要细细诊断,大约也是一两天好不了了。”
“竟还不知道什么病?”
三儿道:“娘以前也病过,说是没有把根治好,想不到这会就出了事。”
张有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呆在家也不好,没个照看,小菇随我去了府城,我再回来,家里没有个人照看也不好,而且现在要缴纳秋税,有这种事情我也得在家。”这个时空,明朝廷自然没有张居正来施行一条鞭法,但此时却也不像张小菇原来那个时空一样,收取税赋的方法却也简单,农税在秋天,把所有杂税统一折算银两上缴,称作秋税。商税则又不同,在夏天收取,称作夏税。这是对于张有这样的农家来说的,对那些佃农,则又有不同。
张小菇半懂不懂,只道:“爹你现在就要走了?”
张有叹息道:“谁能想到,好好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没办法,我带了银两去府城,大约明天中午便能回来,到时候就接小菇过去。”
“那我呢?”三儿急道。
张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继续好好念书,若有一丝懈怠,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三儿脸上一抖,哭丧着脸说道:“知道了,爹。”
张小菇问道:“现在娘住在哪里?”
张有说道:“府城的惠众堂,我要连夜赶回去。”
这天张有在家中忙碌了一会儿,带上一个包裹便趁夜出了门,他来的时候是走回来的,去的时候自然也是步行,幸好府城离得并不算远,只需要大半日便可到达。听张有说了陈氏的病情,三儿也没有心思写字了,张小菇自然也是差不多,心中忧虑地过了夜,等第二天一大早,张小菇就不时去村口等消息。
红石村并不算大,北边一条小河,南边是群山起伏,村子的西边和东边,都是大小不定的田地。秋天的景色无非如此,枯黄的野草,往日茂盛地淹没小腿的杂草都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气力。就连那山川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清冷起来。东南一地,素来是明国赋税的重地,自大明开国以来,经过不断稻种改良,江南一地的水稻种植已经是一年两熟。
这一天都没有消息,等到两天后的黄昏,张有才又重新回到村子里。
“小菇,你随我去府城。”
“现在吗?”张小菇看了眼门外,三儿还没有回家。
张有点了点头:“就现在走吧,跟着我,别怕赶夜路。”
“可三儿还在私塾呢!”
“你先收拾东西,多带些你娘的衣服被褥,我去一趟私塾,跟先生说一句。”张有说完,也不等张小菇多话,就急匆匆又出门去了,张小菇叹了口气,心道只怕府城的娘亲情形非常不好了。父亲方寸已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想着的时候,已经忘自己卧房中收拾了几件日常的穿着衣裳,在陈氏的卧房挑好被褥衣物,装入一口大箱子中。
这一次,张有是赶着牛车回来的,自然能装得动箱子。等张有从私塾回来,已经是带着三儿一起回来的。三儿满脸的紧张,难得的乖巧,跟在张有的身后,也不似往常那样东张西望。等看到了张小菇,又招了招手。
张小菇上前问道:“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动身?”
张有点了点头:“府城那边恐怕等不及,当时带的诊金不够,现在要带上家中积蓄,恐怕日后要更艰难了。”
“艰难又如何,只要娘亲能好起来,总归是好的。”张小菇劝道。
张有笑了笑,也不回答。说着又和三儿交代了几句,张有便带着张小菇坐着牛车往省城赶。此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没走多久,天就已经见黑,幸好这一路都是府城周边,这几年也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剪径贼人。道路两边纵使没有村子,也有供行人歇脚的茶铺,出府城前往几处名胜也要经过这条大路。张有和张小菇自然不敢停脚,直往府城去,还未天亮时,便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黑漆漆的城头,府城城头上的火光,大多是火把,巡逻的士卒往来,城门是紧闭着的,不让进出。
张有对张小菇说道:“前次来时刚巧天亮,却不想今天赶得急一些,只怕还要等一个时辰城门才开。”
张小菇心中虽然也急,但终究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城,便道:“不如找个地方歇脚吧。”
府城外并非空旷一片,此间久无战事,府城外面早已经有了许多靠的很近的小村落,路边也有几乎人家,沿着大道还有许多茶铺。要找个歇脚的地方还是能行的,牛车走了一夜,其实比人步行还要慢,只是省了许多气力。
天亮前的夜里,赶路的人并不多,路边的茶铺也没有开门,张有将牛车赶到茶铺边,敲了敲茶铺的小门。过了半天才门才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客官何事?”
“走了一夜,口中甚渴,想在这里喝腕茶水。”
睡梦中被叫醒,难免都有些怨气,只不过既然是生意,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世上的事情,哪能两全呢?谁都有奔波劳苦的时候,张有却也没要进屋去,只道在外面凉棚下喝茶便可,又要了一些吃食,当是早饭。
等茶水吃食好了,张小菇才从牛车上下来,坐到张有的对面。
张小菇也有些昏昏欲睡,喝了一口茶,才感觉好一些。
“爹,娘果真如你说的,一直未能醒来?”
张有点了点头,眉头比起在家时候又皱了几分,沉声说道:“那晚你母亲病倒,我还只当是老病发作,以往也有过。去了府城才觉得不好,果然你母亲一直就没醒来过,大夫用尽了许多手段,又是针灸又是喝药,花的药材钱都如流水一般,只是你母亲非但没有醒来,反倒烧得更厉害。”
张小菇心中想道:“这一去,恐怕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母亲的病久不见好,于家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坏事,只怕原本因为大娘回来一趟,还能略有盈余的家境立刻就要败坏下去。”心中想着,便对张有说道:“爹,这两天,刘家的二儿子倒是时常来。”
张有皱了皱眉头,问道:“他来做甚?”
“看他遮遮掩掩,不过为了什么,我也看得出来。”张小菇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低声说道:“无非就是那里听来的消息,母亲的病厉害得紧,兴许入不敷出,想要打我们家那些田地的主意。”
张有冷哼一声,道:“他们这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去管他们。”
话是这么说,不过张有眼中的不安,却是张小菇也看得出来的。张小菇自然不会戳破什么,点了点头,张有也知道自己说的未必果真如此,也不在接着那个话题,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着远处天际几点星光,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