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凌乱却迅捷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看着窗纸上迅速聚拢的那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未央知道,她插翅难逃。
如她所料,她陷进一个局,可是她不怕。
冷声一笑,未央抬头,就正好对上夜千赫阴霾的目光。
他靠在案后的椅背上,冷冷的盯着她。
未央站在门口,目光凛冽的与他对视,唇边依旧是那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这是一场无言的战争,时间在静谧的空间里流动,从盛夏一直走到严冬。
孙公公抱着拂尘站在旁边的柱子前,额上的冷汗顺着眉毛的末梢一路滑到了下巴,再一滴一滴落在胸前的袍子上。
夜千赫的意图他很清楚,可未央的话却像一柄抵在喉头的利刃,让他进退两难。
他唯有希望这时间真的就此冻结,一直等到流火赶来,可是——
在未央面前,夜千赫的耐性并不够好。
沉默一会儿,他突然沉声一哼,“你还是不肯跪吗?”
“我因何要跪?”未央反问。
“呵——”这一次夜千赫没有恼,突然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
随即,突然眸光一敛。
“南野的沈太妃,你果然是能耐的很!”
他这一声,讽刺的意味极其明显,语气中已经带了阴冷的杀气。
未央轻轻出了一口气,面不改色,“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再问。”
“不问?”夜千赫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步步走了下来。
未央静立在门口,平静的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夜千赫的身形很高,可因为瘦却显得单薄。
他站在面前的时候,虽然形成了一种俯视的姿势,却感觉不到流火身上那种凌驾于万人的之上的霸气,只是觉得阴郁而寒冷。
“告诉朕你此行的目的!”夜千赫开门见山。
“那陛下以为呢?”未央不答反问。
“什么?”夜千赫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却不想,把所有的事情挑明之后她还可以是这样一种藐视一切的态度。
夜千赫的神情有些无法控制的狼狈,未央看在眼里就笑了。
她带着高傲的笑容从他高大却佝偻的身子旁边错过去,拾起桌上的一块墨锭捏在手里把玩,突然回头道,“陛下不是断定我此行另有目的吗?那么陛下以为我的目的会是什么?”
未央的目光很冷,唇边的笑意却是那么随和而宁静。
夜千赫看着,一种莫名熟悉却也莫名恐惧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错觉,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是真的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些年来,跟流火之间貌合神离的敌对都没有让他产生的情绪,这一刻,却因这女子看似无害的一个笑容汹涌而来,淹没了心头最后的一丝理智。
藏于宽大广袖下的手紧了紧,这个冷血无情的帝王眼中浮现出嗜血的杀气。
“弑君夺权,玩弄江山,”夜千赫冷笑,“你果然无所不能。”
“陛下过奖!”未央不以为意的浅笑。
“你以为我北越的江山也会这样随意任你践踏吗?”夜千赫怒极,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未央的手腕,额上青筋暴起。
“你以为北越的这座江山还是你的吗?”未央自己的手腕,唇边延伸出讥讽的一抹笑。
“你竟敢当着朕的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
“我怎么样?”未央打断他的话,带着挑衅的眼神与他对视“莫说北越的江山已容不得你做主,即便是握在你的手中又怎样?如你所知,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如果我想,再做一次也未尝不可。”
这一次,夜千赫猛地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
孙公公见状,急忙上前扶他,“陛下小心。”
夜千赫伸手制止他,依旧走上前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未央。
被人戳中痛处又莫名的恐惧。
不知怎的,这女子眼中升腾而起的寒意竟然让他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你把刚才的话再给朕说一遍!”夜千赫几乎是摇曳切齿,一字一顿的开口。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已经向着未央甩了过来。
虽然病弱,他这一巴掌却用了十成力道,未央甚至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冷风。
“陛下!”孙公公惊叫一声,手里的拂尘应声而落。
未央并没有躲,而是迅速伸手,用了她最大的力气抓住了他向她掴来的右手手腕。
“如果你不信你大可以试试,可是打我,你不够资格!”
说罢,霍的松了手。
便是流火,也不曾这般的顶撞于他。
夜千赫手僵硬的落在空气里,半天没有反应。
半晌,置于空气中的手掌才慢慢收握成拳,夜千赫的目光才移回未央的脸上,“你胆敢这样跟朕说话,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南野的沈太妃吗?”
“当然不是,南野的沈太妃已经仙游了,”未央冷笑“我是陛下您亲封的夜妃,未来的九王妃。”
“朕能给你封号,也能废了你!”夜千赫愤愤指天,不由提高了音调,几乎是吼出来的。
未央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目光落在人影攒动的门外。
“无所谓啊!”未央轻曼的摇头,款步走到大门前,伸手抚上插紧的门闩,突然回眸一笑,“未央乃是孤家寡人,我输得起,你们北越朝廷的脸面却未必输得起。”
说罢,大力一抽。
失去阻隔,大门应声而开,门外守着的上百名侍卫听闻动静都齐刷刷的回过头来。
未央面对众人的目光,只是淡然的微笑。
夜千赫看着眼前齐刷刷向他射来的百余道目光,冷不防一个踉跄,后退一步。
那一刻,他冥冥之中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着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是真的,只要——
她愿意。
所以,他留她不得。
脸部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夜千赫阴霾的目光中一寸一寸染上浓重的杀意。
然后,他缓缓举起了龙袍之下枯瘦的右手。
“陛——陛下——”孙公公腿一软,突然匍匐在地,涕泪交错的抓住他的衣袖,将他举到一半的手给拉了下来,抬头用乞求的目光看他。
这是一种深刻的目光交流,夜千赫读得懂,原因——无外乎站在背后的夜流火。
遗失的理智瞬间回笼,夜千赫徒然一惊,目光缓缓移到自己被拉住的右手上。
曾经这也是一双手握江山无所不能的手掌,曾经他也可以用这双手来翻云覆雨。
可是今天——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阻之后,夜千赫恍然发现,他已经离那个权力的巅峰好远好远了。
身子突然一晃,夜千赫一个踉跄,猛地后退两步。
“陛下!”孙公公一惊,急忙奔过去,门外的侍卫也躁动的犹豫着是否要上前。
“让他们都下去!”夜千赫无力的挥手,“孙公公,扶朕坐下!”
“是!”孙公公应了声,回头尖着嗓子对外面喊,“你们都下去吧。”
说罢,小心翼翼的扶着夜千赫回到案后坐了下来。
“陛下,要请太医吗?”孙公公试着问。
“朕没事!”夜千赫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你去把她给朕叫进来。”
“是!”
孙公公把未央重新引进内堂的时候夜千赫已经重新睁开眼,靠在椅背上满脸都是落魄。
“朕再问你一遍,你来我北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再不济,他还是一个帝王,再无力,他还是想要对他的江山负责。
这样的一个人,一生无情,只求权力,到最后握不住权柄的时候却还要垂死挣扎的想这一份责任。
或许不为万民,不为苍生,却得为他夜家世世代代的家业。
夜千赫是这样的人,夜流火也是这样的人,他们的一生都注定要被这尊贵血统捆绑支配。
“眼下我对你这座腐朽无用的江山没有的兴趣。”未央漫不经心的扬了扬唇角,“你可以放心了吧?”
“朕问你的目的!”夜千赫拍案嘶吼,却没有力气再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用那双充血的,野兽一般的目光瞪着眼前的未央,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我是有目的,而且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未央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或许下次见面我就会告诉你!”
冷然一笑,未央转身款步离开。
夜三更过半,未央疾步行走在深深的宫墙之内,神色冷漠。
华丽的宫辇跟在身后,却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肃杀之气逼迫着不敢向前。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静夜之中异常清晰。
身后推着宫辇的宫人们皆是一愣,下意识的停下动作,回身望去。
未央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继续前行,直至,那一匹高头大马从天而降,将去路拦截。
未央抬头,大片的阴影笼罩下来,她就只看到那恍若神祗般突然降临的男子坐在马背上的那一个伟岸的轮廓。
“没事?”他问,冰冷无情的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微喘。
“恩!”
“上马!”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背着光,未央看不到他的表情,然后她把自己的右手递过去。
未央上了马,流火果断的调转马头,准备离去。
“公子,”孙公公不知何时追了上来,站在马下有些卑微的小心翼翼,“您是不是见见皇上?”
“明日早朝之后我自会前去。”流火面无表情道。
说罢,一扯披风把未央裹好,策马离去。
未央闭上眼,靠在流火的怀里,一路无言的回了别院。
贺叔跟兰心都焦躁的在门外等候,见到二人策马而来,不由的松了口气。
流火并没有叫醒未央,而是翻身下马,直接把他抱回了卧房,就要径自离开。
“为什么去找我?”
床榻之上,未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并没有起身而是静静的仰躺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头顶轻罗的幔帐。
流火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沉默片刻,淡淡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睡吧。”
说罢,一撩衣摆,抬脚迈了出去。
未央依旧没有动,睁眼看着头顶静止的纱帐,唇边一点一点爬满苦涩的笑意。
夜流火,终究,你不是我。
纵使再冷酷,你也做不到无情;
纵使封印了灵魂,你的体内还有一颗无法摒弃的心。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做黑暗中那两只困兽,互相利用,彼此取暖。
现如今,怕只怕,他日一朝梦醒,你才发现——
我虽不是那只无辜的兔子却也不是嗜血的豺狼,而是一只毒刺遍身的刺猬,在假意温暖对方的同时早就把彼此都刺的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