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流火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站在院外就看到未央正对门口的一个背影。
嘴角微微一勾,流火伸手制止了要去通传的兰心,自己举步跨了进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未央并没有回头。
流火也不甚在意,径自在她身后的凳子上坐下,并随手拿起桌上的青花瓷茶杯在手里把玩。
“管家说你找我?”流火开口,是一副懒散的语气。
“是!”未央也不回头,语调没有起伏。
“有事?”
“下午一位唐大小姐来找我了!”
“我知道你打了她!”流火忍不住嗤笑一声,“你没有吃亏。”
流火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着实让未央忍无可忍。
她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他,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那天在漓江城你说回北越之后会给我一个交代,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她的目光犀利,语调清冷,却丝毫听不出一丝的情绪起伏。
流火不以为意的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头,对上她漆黑如墨的双瞳,反问道,“你——不满意?”
未央看着他泰然处之的自若神态,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无明业火升腾。
可是她却没有发作,只是冷然的背转身去,“为什么?”
“为什么?”流火舒一口气,淡然道,“你该知道才是!”
“可是你这样做对你没有好处!”未央终于忍不住拍案,“你想要末白跟黎歌为敌?你想借机吞并他们?”
流火没有回答,他用一种在未央看来很不正常的认真的神情与她对视。
然后,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
光明远去,夜的第一缕华彩笼罩大地。
流火就那么站在未央面前,于黑暗中伸出手指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
那柔软也飘忽的触觉让未央一度觉得恍惚。
“难道——你就从未想过我是为了你而不惜同他们为敌吗?”
这一句话,完全出乎未央的意料之外。
她触了电似的猛地后退一步,防备的看着眼前那一抹幽暗的影子。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注视她的目光。
然后她就在这种可怕的目光中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流火的手落空在黑暗中久久没有收回来。
半晌之后他突然闭上眼,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低哑的浅笑,苦涩万分。
这一声笑,在已然空寂了的夜色中显得异常的突兀。
在未央的眼中,夜流火是一个近乎没有情绪的人,所以他的这一声笑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落在了她的心口。
有一丝慌乱,也有一丝疼痛。
“你不信我!”流火摇头,放肆的笑声里带着恒远的孤独飘荡在屋子里。
未央站在墙角,睁着眼聆听他疲惫却坚定的脚步声一步步往里屋走去。
“你不信我!”他说,“你应该不信我,因为我也不信,自始至终我就不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语气里有深深的厌恶。
“阿雅要替我去东敖为质的时候我没有勇气拒绝,我答应接她回来的誓言实现不了,母后被杀的那一晚我无力挽救,我立誓为她报仇,可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我一直竭尽所能的向世人证实我的强大,却怎么也无法隐藏骨子里那些懦弱的本性。
“什么身份,什么权利,再多的荣光堆砌出来的也只是讽刺。
“我这样的一生,看似叱咤风云事实上却是一败涂地。”
流火闭眼靠在软榻上,语气里都是不遗余力的嘲讽。
这位诡异莫测,素来以手段冷厉狠辣著称的北越储君,全身上下都带着毫不设防的疲惫。
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他会对一个人说起这么多。
虽然,得到的可能只是厌恶跟轻视。
殷红的唇瓣勾勒出一抹夭邪的笑意,流火缓缓睁开眼。
“像我这样的的人,早就万死也不足惜了是吗?”他问。
可是,没有人回答。
夜是静的,只有微弱的风从敞开的窗口灌进来,带着轻纱的幔帐翩翩起舞。
流火的目光就那么固执的盯着黑暗中某个未知的方位,充满——
期待。
“这就是你这些年来执意寻找夜赖雅的理由?”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未央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面前。
流火只是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很卑鄙是吗?看似情深意重,手足情深,说到底为的不过是一己之私。”
这就是理由,一个早在预料之中却让她迟迟不愿去肯定的理由。
可是在听到流火亲口证实了之后,未央的心情突然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她跟流火其实是一样的人。
而流火的这一句话却让她再做什么的时候也不会有负担,因为——
他们两不相欠。
“可事实上你并不想找到她!”沉默片刻,未央突然开口,是笃定是语气。
“不!”流火摇头,“我只是害怕你是她。”
未央一愣,“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是她,那么你就会恨我,而你——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一个女人。”
“你怕我?”未央不可思议的冷笑,却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
“我怕你!”流火叹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事实上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开始怕你。”
流火的话让未央脊背霍的一凉,再开口就多了冷涩,“上次去往桓城的路上,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是啊,我为什么没有动手呢?如果那时候我杀了你,就不会有今日的诸多烦恼。”流火笑的自嘲,“我怕你,却着了魔一样的想要接近你,我好像从你身上看到了一半的自己,你的孤独,你的绝望,甚至于你的恨。看着你宣泄仇恨是那么能让我感到快意的事情,可如果有一天你也把这份仇恨转嫁到我身上——”
流火没有再说下去。
可这样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让未央觉得陌生也荒唐。
夜流火,这个人是夜流火啊。
一种不知道什么感觉从心底涌上来,再面对流火的时候未央的心情里就多了一分无奈。
“所以——你宁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自欺欺人,人们总是习惯性的把这当成自我保护的武器,却不想,到头来恰是这四个字伤人最深。
流火不置可否,于黑暗中凝视她片刻,然后仰头重新靠在了软踏上,“那么你告诉我你是阿雅吗?”
他问,语气漫不经心,没有渴盼也没有恐惧。
未央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高深莫测。
她想不通他何出此言,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怎么不说话?”见他不语,流火问。
未央猛地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夜色,目光游离。
“如果——我说是呢?”半晌,她突然迟疑着开口。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与空洞,流火的神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可是却没有人能体会到此刻他胸中暗涌的波涛。
“那我就会成全你!”他笑,随即话锋一转,重复道“你是吗?”
她是吗?她是夜赖雅吗?
无数个人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她却给不了任何人所谓的答案。
流火这样的人,他怎么会需要一份施舍的亲情。
更何况,这所谓的亲情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
而至于流火所谓的成全,未央已经不想去追究。
或许是她要的太多,她很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地再没有人能成全她,能成全她的就只有她自己。
“对不起,”深吸一口气,未央果断的摇头,“我不是!”
黑暗中流火的身子猛地一绷,霍然睁开的双眼如两颗耀眼的黑钻,带着凌厉的锋芒。
他依旧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他又缓缓靠了回去。
“这样很好,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一切重新开始。”
次日一早未央起来的时候兰心已经打好了洗脸水在门外等候。
未央有所警觉,用早膳的时候就试着问了句,“今天有什么事吗?”
“恩!”兰心递了筷子过去,“主人说今天要带小姐进宫面圣。”
“嗯?”未央刚刚提起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今天?”
“是!”
未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微蹙了眉,“怎么不早说?”
兰心把一碟小菜移到未央面前,笑笑说道,“主人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让奴婢跟您说,说让小姐睡足了再去不迟。”
兰心说的漫不经心,显然是真的没有把前去面见北越王当成一回事。
未央明白,她这样的态度定然是源于流火。
以流火如今在北越朝中的地位和他对夜千赫的怨念,这样的态度也实属正常。
既然是流火的意思,未央也不多问。
用完早膳,兰心就带她回房间梳妆。
服饰装束都很随意,并没有拿什么礼仪规矩来约束她。
未央心里冷笑,却是什么也不说,任由她摆布。
直至兰心对着镜子里的未央满意的咧嘴笑了。
“流火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未央问。
“主人就在书房等候,我们现在过去就好。”
“他没去早朝?”未央一愣。
“没有!”兰心摇头。
本以为夜流火他只是仗着手中权力而没有把夜千赫放在眼里,却原来他是要借自己来给夜千赫一个更大的下马威。
未央心中了然,唇边不经意的蔓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兰心在旁边看着她面上表情微妙的变化,惊讶的张了张嘴,“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未央回过神来,微笑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夜流火,既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么你放心,我会如你所愿,把今天的这一出戏唱到最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