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火盆里燃烧的柴炭不断发出爆裂声,帐中却不见得有多温暖。
二更的更鼓响过,又落了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般由黑暗的夜空俯冲下来,借着强劲的北风由掀起的帘帐一角灌进来。
火盆里安静燃烧的炭火不安的跃动两下,战甲染血的将军眉目间都染着嗜血的寒芒。
那目光仿似啐了毒,寒彻九重天。
这本是一场大捷,东敖的帝都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可在这空前的胜利之下,这支再次创造了帝国历史的军队却仿似一夜之间沉睡了过去,里里外外都沉寂在一片可怕的寂寞之中。
帐内的火光明灭不定,帐外有不安的脚步声不断的来回游动。
将军缓缓由手中经久不动的书卷中抬起头,把目光移向大帐中间跪着的人。
那是个一身银色铠甲的少年,眉目俊朗,五官刚毅,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目光中却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果敢与睿智。
少年脊背笔直的跪于大帐中间,目光死死的盯着堂上将军冷硬的面孔。
两个人,四目相接,少年微微一怔,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嘴唇动了动,还不待开口,将军已经面无表情的重新移开目光。
少年紧紧抿着唇,目光却渐渐变得焦灼不安。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袭而来。
少年的肩膀徒然一震,猛地抬头,正对上将军凝重的目光。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向门口看去,那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就显得异常分明。
不多时,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一个男子粗犷却恭敬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禀主帅,钟副将求见!”
案后的将军眉头紧锁,似是在狠狠的思量什么,不置一言。
帐外的人等了片刻,没听到回音,微微有些焦躁,便又重新开口,“主帅——”
“有请!”将军终于略抬了头,沉声道。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欣喜之余却没有起身,只是膝行着略微向旁边让了寸许。
然后几乎是同时,帘帐被人大力刷开,披着一身冷雪的男人大步跨了进来。
看到跪在眼前的少年,男人眉头一蹙,却是不动声色的单膝在他旁边跪下。
“禀将军,我们的人已经尽数撤离苍月城,随时可以班师回朝。”男人公式化的声音中不带任何的感情,接着话锋一转,略有几分愤懑的继续说道,“李伶——李伶的军队也已经开到了苍月城外了!”
男人说着,小心的抬头看了将军一眼。
“父帅!”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终于按捺不住,满怀希望甚至是带了乞求的神色看着案后他高大伟岸的父亲。
将军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一座没有知觉的雕像。
半晌之后,他的目光竟又奇迹般的恢复了以往的冷峻,移回手中的书本上。
“我们不能把苍月城交给李伶!”少年情急之下,扬声嚷了起来,“父帅——”
“永和!”将军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吩咐三军,准备拔营回朝。”
男人眼中也是明显的诧异,愣了片刻,却只是咬咬牙,用力的拱手道,“是!”
说罢,回头担忧的看了那少年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风一般卷了出去。
少年愣愣的看着眼前重新空洞下来的大帐,面上的表情不受控制的变幻起来。
“父帅,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苍月城中那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他们已然国破,难道我们还要让他们连家也亡故吗?”
“皓羽!”案后的将军依旧没有抬头,淡淡的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我——”沈皓羽略有不甘的想要继续反驳,却是欲言又止。
沈腾恩抬头,用一种深刻的让人费解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以来都让他感到骄傲的儿子。
他教给他精忠报国,他教给他嫉恶如仇。
可如今,他却又在一寸一寸把那些亲手植入他思想里的信念一一挖走。
空前的无力感瞬时袭来,让这个驰骋沙场多年的铁血战将感到深深的无奈。
“记住,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十一个字,字字铿锵,落在自己的心里却是底气不足。
“可父帅也曾说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沈皓羽的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芒,据理力争。
皓羽不是个是非不明的人,他亦然,只是情理之外,他却还有一份身为人臣的本分。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用是非对错来论断,更有很多的利害得失。
或许有一天,皓羽能明白。
“好!”沈腾恩有一瞬间的怔忪,压抑了整晚的心情突然就有了几分释然,“那么为父今天也告诉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帅——”沈皓羽一惊,沈腾恩凝重的神色突然间带给他极大的危机感,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好了!”沈腾恩伸手打断他,“你下去吧!”
“可是父帅,苍月城中的数十万百姓——”
“够了!”沈腾恩再次厉声打断他,神情跟语气都一样的不容拒绝。
“是,父帅!”几个字仿似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
沈皓羽终于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往帐外走去。
“羽儿!”沈腾恩突然开口。
沈皓羽止步,却不回头。
沈腾恩站在身后看着儿子那个宽阔的脊背,嘴唇嗡动了好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字来,“命无贵贱,也非为父贪生怕死,苍月城中的百姓纵然无辜,可这三十万沈家军兹事体大,容不得我不存这一份私心!”
沈皓羽没有说话,半晌之后,还是果决的伸出手去。
帘帐拉开,狂烈的北风仿似带了愤怒的情绪在父子二人之间不住的穿行。
密密麻麻的雪花夹杂着阴冷的北风扑面而来,带着身后火盆里一把将熄的炭火飞了出去。
柔弱的火苗落在皮质的地毯上,空气里马上散出一股浓烈的香气。
然后,皓羽迈了出去。
帘帐重重的坠落下来,隔绝出一个封闭的小世界。
沈腾恩站在案后久久未动,右手抓握着的一卷圣旨已经被揉捏的不成样子。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良久,终还是疲惫的重新瘫坐在椅中。
时近三更的时候雪花落的越发凶猛起来,钟永和遣散了值夜的士兵亲自守在帐外,已经俨然一尊不大不小的雪人。
远处负责看守营门的小兵匆匆跑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钟永和眸光一敛便要转身离开。
“永和!”黑暗中,原本应该陷入沉睡中的男人异常冷静的吩咐,“吩咐下去,拔营上路吧!”
钟永和一愣,然后几乎是在同时,条件反射似的拱手应了声,就转身退了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一切安排妥当,大军整装待发。
沈腾恩依旧是那一身染血的战甲,端坐在马背之上,身后墨色的“沈”字大旗猎猎翻飞。
黑暗中的苍月城只能朦胧的看到一个轮廓,连灯火都是一星半点。
沈腾恩回头看一眼这座又让他立下奇功的古城,振臂一挥,带着强劲的爆发力,“拔营!”
话音未落,一骑轻尘已经踏雪而去。
众人俱是一愣,钟永和大惊之下疾奔而去,片刻之后复又折回,略有几分难色道,“主帅,是少将军。”
沈腾恩不置可否,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个渐行渐远,慢慢跟苍月城融为一体的背影,目光深沉。
钟永和见他不语便又试着开口,“少将军一个人折回去了,要不要——”
沈腾恩目光扫过,冷声道,“班师回朝!”
说罢,调转马头,率先离去。
“主帅!”钟永和略一犹豫还是上前一步,拦在马前劝道,“少将军年轻气盛,万一跟李伶的人对上,属下怕他会吃亏。”
沈腾恩抿着唇,目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策动马鞭,继续前行,“由他去!”
“主帅——”
“拔营!”
“主——”钟永和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因为太了解沈腾恩而作罢,“是!”
黎明时分,本是这世上最黑暗的时刻,身后的苍月城却被漫天的火光映照出一片血色的殷红。
三十万大军神色凝重,沉默着前行。
钟永和策马跟在沈腾恩身后,却是忍不住的时时回望。
李伶狠辣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如今他手握屠城的圣旨就更加有恃无恐。
皓羽就这样一时冲动的奔回去,确实不能不让人担心。
只是沈腾恩不下令,便是心中忧虑再多,也没有人敢于妄动。
次日清晨,苍月城已经被大军远远甩在身后。
沈腾恩传下军令,大军原地休息,早饭过后继续上路。
空旷的原野上炊烟四起,片刻之后已经饭香四溢。
因为忍受不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张氏已经提前一天启程离开苍月城。
“主帅——”钟永和将饭菜端到沈腾恩面前,想到张氏临行前的嘱咐,就又多了几分焦虑。
钟永和还想再劝,身后的古道上已经扬起一片碎雪。
“少将军回来了!”沈腾恩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钟永和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早饭用到一半沈皓羽便亲自护送一辆马车先行离开,一个时辰之后大军才接到命令继续上路。
眼前冬阳暖日,身后硝烟滚滚,浓烈的血腥之气随着烈火浓烟升腾起来将整个苍月城紧紧包裹起来。
一身戎装的沈腾恩端坐在马背之上,神色冰冷,不带半分表情。
半月之后,沈腾恩率领沈家军返回京师大郓城,受到南野王空前的礼遇。
黄金万两,加官进爵。
沈腾恩坐于毓硫宫中饮宴的同时,沈家却迎来了史上最大的一次灰色风暴。
老宅一处隐蔽的厢房里,张氏紧紧捏着手里一个小小的锦囊已有两个时辰。
床上的女孩子已经持续昏迷了大半个月,小小的脸孔苍白的映在灯下,小小的眉毛更是不合时宜的蹙在一起,似痛苦也似淡然。
张氏捏着锦囊的指关节已经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头又深深的看了床上的女孩子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走过回廊又穿过一个堆满积雪的小院落,张氏在另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里面有微弱的灯光从陈年的窗纸上透出来,女子的眉头添了一抹愁。
深吸一口气,就在张氏准备推门的时候,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
同样眉头紧锁的沈皓羽也是一愣,然后目光迅捷的四下扫了一圈,便跨出门来,顺手把门带上。
借着沈皓羽关门的瞬间,张氏目光敏锐的扫向一侧的角落。
一个女孩子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蜷缩在那里,近乎空洞的目光里还隐约残存着苍月城里那一场杀戮的遗留的痕迹。
母子二人对望一眼,张氏重重叹了口气。
这个面对千军万马、杀戮战争都尚且冷静自制的女子头一次失了主意。
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母子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
当日沈皓羽本是要回去阻止李伶屠城,却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回去的时候整个苍月城已经失控。
烈火和浓烟让座下马儿失控,他便误打误撞闯进了行宫。
当时偏殿一侧的火势正旺,巨大的横梁坍塌,一切都无法挽回。
透过滚滚烟尘,他却依稀看到大殿中间交叠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躯,一个压在另一个的身上——
以一种完全保护的姿态。
那一瞬间他震撼了,也失控了。
然后,他冲进火海,带出了这两个孩子,并于无意中捡起了遗落在火场的小布袋。
如今,她们一个还在毫无知觉的昏睡着,而另一个虽然醒着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可东敖与北越、西华的交易众人皆知,所以那座行宫中存在着的夜赖雅也就构不成什么秘密。
加上锦囊里的两件东西,这两个女孩儿的身份不言而喻,只是在具体分辨两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却出现了偏差。
从沈皓羽的描述,从那个不遗余力的保护的姿态,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把那个被保护了女孩子认定成尊贵无双的公主赖雅。
庆功宴的次日,拜谢南野王的封赏之后,沈腾恩便以生病为名告假回了老家。
这一趟他走的极为隐秘,只带了一个随从沈青和交情甚笃的太医林云棠。
经过林云棠的一番诊治,醒着的孩子依旧醒着却如傀儡,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三天之后另一个孩子转醒的时候,她却突然落了一滴泪,然后连表情都变成呆愣。
之后任凭林云棠如何的用药、施针也都是这样一幅行尸走肉的表情。
七日之后,林云棠孤身返回了大郓城。
窗外夜色迷茫,沈腾恩站在窗前,把一个冷硬却宽厚的背影留给了屋内温暖的灯光。
灯光下坐着他的岳父岳母,灯光下站着她的妻子儿女。
没有人说话,时光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的流淌。
“父亲!”坐在角落里的男孩子终于按耐不住,转动轮椅走上前来。
他只有7岁,声音还带着些奶气,语调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睿智和沉稳。
他抬头定定的看了自己的父亲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着床上苍白的女孩子,“她是谁?”
沈腾恩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深不见底。
然后,他缓缓抬头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床上的那个孩子。
她是谁?她是谁呢?
睡了一觉之后她居然忘记自己的名字,脱离了自己的一颗心,而他们也仅仅知道她是个忠心护主、心无杂念的孩子。
对上那一双茫然惶恐却纯澈无比的闪亮眸子,想起苍月城中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毓硫宫中纸醉金迷的笙歌浮现眼前,沈腾恩近乎是带着怒气于一念之间做下了这样一个决定:
他——
决定留下这两个孩子,忽视了一切可怕的后果。
所以下一刻他对着男孩子淡漠却懵懂的眸子坚定地说:“她,是你姐姐。”
然后,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将女孩子茫然的瞳孔笼罩。
他用宽厚的长着老茧的大掌抵触她小小的、光洁的额头,他用他雄浑且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你是我的孩子,从今天起,记住,你叫沈未央!”
长夜未央,我却只能在这黑暗中行走,无力反驳,无法摆脱。
而你——
你是我曾经反抗过它的唯一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