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在这物欲横流,哦不,物产丰富的高度和谐社会里,大年三十可能是一年中仅的服务行业瘫痪日。从早上开始各处都在疯狂抢购热潮,花生瓜子成了最脱销的商品。我冲进超市的干果摊,跟一帮大爷大妈们混战了半天,却连片瓜子壳都没摸到。铩羽而归,老妈便幽怨的看着我叹气:“一周把你养胖了七八斤,怎么战斗力一点没见涨?白瞎了我那几斤口粮!”
到了下午四点商铺便关了个精光,而我妈此时才悲伤的发现盐用光了。无奈之下只能用酱油顶上,结果晚饭一摆好,竟然是黑漆漆的一桌。我欲哭无泪,不知道如此乌漆抹黑一桌菜,能不能打动叶楠那副老学究的铁石心肠……能打动才有鬼了!
叶楠到的时候,竟然还带了好大一堆年货。我赶紧接了过去,连声道谢。哆哆嗦嗦把他领进屋,我爸一下就扑了上去,亲切的握住叶楠的手,就跟见到失散二十多年的儿子一样:“叶老师,你是叶老师吧?叶老师啊,你可算来了……”
看见叶楠一脸不知所措状,我连忙上去扯开我爸握得像筛糠一样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过分了,过分了!”回头满脸堆笑的把叶楠领到饭桌旁,边让他坐下边解释:“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来客人了,我爸激动得很,你别介意啊。啊,那什么,还有个丸子汤,上桌就开饭!”
等我妈把那泥巴色的丸子汤端上桌的时候,我看见叶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好像由衷的夸了一句:“你们家的年夜饭真有特色!”这句九曲十八弯的赞美之词竟让我老妈十分的得意。
席间,叶楠好像和我爸聊得挺开心,两杯小酒一喝,话更是多,从儒家思想扯到纳斯达克指数,从周公建礼绕到奥巴马新政,我人生第一次惊觉我爸竟然如此见多识广。本来我爸的作战计划是将之放倒,迷迷糊糊之间哄叶楠说放我及格,醒来之后让他觉得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不认也不行。但一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之后,我又一次震惊了,以我爸久经考验的海量,竟然没有把叶楠放倒。相反,当叶楠还在继续扯他的抽象派美学时,我爸已经晕晕乎乎的作势要趴倒在桌上。
我觉得有些不妙,想要去抢我爸的酒瓶,却被他一把护住:“怎么?你觉得你爸不行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能喝,跟你爸比起来,你还差远了!”我连声说是,心里已经大叫不好,我爸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产生幻觉坚信他酒量比我好,但凡有一点清醒,他都不会跟我叫板。
我爸转过头去对叶楠说:“叶老师,你别看我现在住这个破房子,十几年前,就咱家这片地区,没人敢说他们家房子比我家阔!那时候,这里的人,谁见了不得叫我一声程老板!”
叶楠在一边陪笑。我赶紧打住老爸的话头:“是,是,程老板,您赶紧把那酒瓶子放下。”
但我爸压根不理我,继续跟叶楠念叨,他当年是如何的有钱,施舍乞丐都是以十块为单位。后来又是如何误信了那狼心狗肺的骗子,骗得他到处去借钱投资,以为可以一劳永逸,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
“还是苍天有眼啊,所以这个世界,虽然总有那么些该千刀万剐的坏人,可总还是好人多!你就说那骗子吧,我们当时就算拿到了法院判决,可人家一句没钱,就拍屁股跑了,要了十几年,半分钱没要回来。可人家林律师一来……”
我一怔。我妈忽然在一旁猛烈的咳嗽,差点没把肺给咳出去。我爸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中抖了一下,立刻就止住了话头。
我抬头看着我爸的眼睛:“爸,你说谁来了?”
我爸抚着脑袋,支支吾吾的说:“没,没谁来……唉,我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头晕得慌。”
我不再看他,转过头去盯着在一边猛扒饭的老妈:“妈,你说,谁来过我们家?”
我妈艰难无比的咽了口饭,抬起头说:“没啊,你爸喝多了,瞎说的。”说着狠狠的瞪了我老爸一眼,把他的酒杯拿了过去,我爸再不敢言语,默默的去扒拉花生米吃,却怎么也夹不起来。
“你没事吧?”叶楠估计被我的情绪大逆转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摇了摇头,喉咙忽然有些哽咽。我明明听见了,听见我爸说林律师,他说的是林墨淙吗?
沉默了一阵,我低低的对老爸说:“林墨淙是不是来过?”
这句话一出,屋子里忽然静得有些异常。我已经顾不得旁边的叶楠,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妈放下碗筷,狠狠的拍了我爸一掌,“叫你喝,喝多了又管不住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秃噜!”
我爸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看老妈这个反应,我就觉得我已经差不多说中了,但是我还是想要个确定的答案:“真是林墨淙来过了?”
我妈好像纠结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嗯”了一下。
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嘴上就发出了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他来做什么?”
我妈说:“其实这次能把钱要回来,多亏了林律师。还是你暑假的时候,有个律所的人打来过一次电话,说是想了解一下那个欠款的事情,想免费帮我们找找法律救济途径。我和你爸一合计,反正我们自己也没办法,还不如给他们试一试,就配合他们提供了一些资料。后来一直没什么消息,我们都以为没戏了,想不到一个多月以前林律师忽然就来我们家,说是你朋友,还说他已经有了那个骗子的消息。你爸跟他去了两天,真的就找到了那个人。林律师也不知抓着那骗子什么把柄,谈了半天,那骗子就答应还一半的钱,另一半他也实在没钱还了。”
原来我们家的钱是这么要回来的,我还说老妈老爸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彩头,隔了十几年还能再咸鱼翻身。我的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却又有些温暖,一阵一阵的交相辉映,弄得自己有些恍惚。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这事儿?”我低低的说。
我妈说:“林律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别跟你说。他说他和你……有些误会,怕你知道他帮了我们,会连书都没心思念了。”
我确实没心思念书了,我现在都想跑到他身边去,扯着他的衣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问他到底是把我当刘芊婷恕罪,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喜欢我……?
我说:“快没酒了,我出去再买点回来。”也不等剩下的三个人有什么反应,就跑出门去。
广场上的大钟敲了八下,漂浮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方,震得我的心脏也颤得难受。
“提亲?我明天就去,今天来不及了。”林墨淙挑着眉,俯在我的身前一脸的无奈。满脑子都是这些画面,我忽然间再也迈不开步子,两眼模糊的蹲下身去,把头埋进双膝之间。隔着厚厚的裤子,我还是感到膝头瞬间被浸得又湿又热。
“这里可没有酒卖。还是你想在这里蹲到明天早上再去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低低的,沙沙的。
我抬起头来,慌忙用手去抹脸上的眼泪。
“用这个吧。”一张面巾纸从头顶上垂下来。我伸手接住,用它捂住发烫的鼻子,此时它肯定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起来吧,咱们另找个地方,这里的风实在有点大。”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叶楠高大的身子忽然就绕到我前面,也不回头,径直就向前走去。我愣了愣,这人刚刚还给我递纸,现在却又管都不管我自己就走了,到底有没有点同情心?
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条步行街。平时的这个点儿,这里的几条长凳上肯定都是搂搂抱抱的情侣,今天却人影都没看到一个,不得不感叹对于我们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城十分配合中央的号召,春晚的吸引力竟然比在街上亲亲我我的魅力还要要大一些。
叶楠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来。我稍稍一犹豫,也跟着他坐到凳子的另一头。鼻子终于好像没那么烫了,我就把面巾纸放了下来。
叶楠说:“那个林墨淙……是你男朋友?”
我一愣,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要说算的话,也只能是前男朋友了。”
叶楠说:“哦?出了什么事?”
我说:“出了很多事,多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最在乎的是哪一件。”
叶楠说:“比如呢?”
我的难过又被他勾了起来,咬牙说:“比如,我连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把我当另一个人喜欢我都不知道。”
叶楠说:“不会是把你当他的前女友了吧?”
我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狗血的剧情,大家都能猜到。”
叶楠顿了顿,问:“什么叫狗血?”
我没力气跟他解释,“自己百度去。”
叶楠说:“好吧,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他,到底是哪一种?”
我把头低下去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低的说:“因为我怕答案很伤人。”
叶楠也沉默了一阵,说:“程曦,原来你也有怕被伤害的时候。”
我没好气的说:“谁不怕被伤害啊?你说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个啥?无敌女金刚么?”
叶楠笑了两声,说:“差不多吧,现在这样子就更像了。”
我觉得他完全是在看我的笑话,顿时有些愤怒,“笑吧笑吧。一看你就是那种沉迷学术不懂风月学痴,你哪儿知道情伤是个什么东西?”
叶楠没有接话,过了半晌,他忽然用他那大烟嗓沉沉的说:“程曦,我受情伤的时候,你估计身体都还没发育健全。”
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么不修边幅的叶楠,居然也经历风花雪月。这越发激发了我八卦的欲望,甚至连林墨淙的痛苦都暂时放到了一边。就像瓜子花生这种过年应季商品,所有人哄抢当然觉得没什么稀奇,但要是冬天的泳裤、夏天的棉袄这种永远都反季的商品,不打折也那么畅销,你就会觉得谁脑子进水进得这么彻底而万分想知道个清楚明白。
但叶楠只是轻轻横了我一眼,说:“老师的隐私你也敢打听,程曦你还想不想过那门考试了?”
我痛苦的哼了一声。已经为林墨淙纠结得伤痕累累的心,就别再让挂科来撒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