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向我伸出右手之前,我会根深蒂固的认为叶楠同我的导师一样,是个半秃的小老头。但无论怎样我也不会想到,导师口中那个他都敬佩万分的学者,是个三十多岁的颓废大男人。
我看着他还拿在手中忘了放下的那本《知音》,窘得恨不得一头磕死在图书馆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上,以鲜血洗去我斯文扫地的耻辱。但思想斗争了半天,我还是讪讪的伸出手去,颤抖着说了声:“叶教授,您好!”
叶楠说:“下午有我的课,别忘了来听。”我点头如捣蒜,最后还狗腿的做依依不舍状,说了句“叶教授您慢走!”
叶楠好像愣了愣,继而笑着说了句:“你还是像之前那么说话好,现在这样瘆人得很。”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呆呆的站了半天,才想起他书还没还给我呢,那么立志的故事我竟然没看到结尾,可惜啊可惜。
为了挽回上午丢的人,下午上课前我便早早的到教室占座。可进门之后才发现,偌大的教室基本只有最后一排还有几个零星的座位,其它地势稍好的位子不是有人在打瞌睡,就是端端正正放着占座的书。我有些愕然,这种情况若是在D大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教委来人检查,另一种是此老师讲课出神入化妙趣横生粉丝无数。我环顾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领导模样的人,难道叶楠属于第二种情况?
默默在最后一排找个位子坐下。学生陆续进来把教室的空座填的满满当当,应该有不少都是来蹭课的,因为来晚了没占到座,恨恨的站到了角落。我想着好险,要不是阴差阳错早来那么久,估计连最后一排都抢不上,也要去墙角蹲着了。
叶楠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一张纸都没带,手插在裤兜里就上了讲台。先扫视了一下教室,说:“上课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这课不是只能选四十个人么。剩下的六十多位同学,你们都是哪儿来的?”
教室里发出一阵哄笑,叶楠又说:“旁听我是欢迎的,但请旁听的同学不要让真正选课的同学没位子坐。我的课没有课件,他们要是做不了笔记,最后考试不过,可让我有点为难。要挂掉的人太多,对我的名声也不太好。”下面的学生又是一阵笑。
叶楠在笑声中开始讲课,教室陡然就安静了下来。两个小时的大课,他用到的唯一工具就是一根粉笔。即使没有一页讲义,可讲的东西不但连贯透彻,还时不时带上两个诙谐幽默的笑话,我从来没见过那个老师能把沉闷的西方古典经济学理论讲出后现代浪漫主义气息。叶楠真是个人才!照这个架势,这教室再多一百个座都不够。
但下课铃一响,他就立刻收声,也不管嘴里那句话讲没讲完。淡淡两个字“下课”,就扔掉了手中的粉笔。众学生意犹未尽,缓缓的收着东西离场。叶楠忽然在讲台上叫了一声:“程曦!”
我惊得手里的笔“啪”一声掉到地上,却也顾不得去捡,赶紧做五好少年举手站起来应了声“到!”
“把黑板擦了。”他看都不看我,吩咐完就自顾自的把手抄在裤兜里走了。教室里剩下的学生齐刷刷的回头盯着我,我一阵发窘,慌忙装作俯身去捡那支笔,避开众人明显带着八卦触角的眼光。
叶楠还真能写,整整三块活动大黑板,连个边角都充满了他极具个人特色的符号。还有人在底下拿着手机对那黑板猛拍。我还有课,也顾不上众粉丝的热情,拿着板擦将这杰作无情的毁了,然后狂奔赶去上下一个教室。
晚上我用新号码给吴妮打了个电话,一听见我的声音,她就像被踩着尾巴的耗子般“唧”的叫了一声。“程程,你可算打来了!”
我说:“这学校大得跟圆明园似的,今天才找到卖电话卡的地方。”
聊了一阵N大的情况,吴妮忽然说:“那天你的火车走了之后,我看见林墨淙在站台上站了好久。”
我的心尖尖颤得很厉害,“嗯”了一声,没有发表评论。
“看他那样子,我一度以为他要卧轨。不过还好,他发了一阵呆,还是转身走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程程,我以前咋没发现,你还挺能折腾人的。”
我嘴硬:“我们俩从认识开始也才四个来月,他能失魂落魄到哪儿去?”
吴妮说:“不就是个儿子嘛,你咋就不能将就一下?”
我说:“这不是儿子的问题,我们之间有很多东西太不靠谱。他放不下过去,我看不见未来。”说完我立刻为自己蹦出这么文艺的话抖了一下。
吴妮说:“你就矫情吧,等你矫情到了二十八九岁就知道了,能过日子的男人才最靠谱。”
挂了电话之后,我独自惆怅的很久,脑子里都是林墨淙独自在站台上发呆的场景,不知不觉,眼睛又有点发涩。
一阵敲门声划破安静的房间,也暂时阻断我的愁绪,继而被一股莫名的恐慌所取代。我在这里连个同学都还没认识,怎么会有人来敲我的门,莫不是传说中的好朋友……我惊恐的颤声问了句:“谁……谁啊?”
叶楠的烟嗓在外面响起,“是我。”
我长舒了口气,抹了抹眼睛跑去开门。叶楠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外,说:“我给你拿几本……你是在哭吗?”他忽然望着我的连,眼睛都是惊讶。
我慌忙遮掩:“没有没有,眼睛里进了个东西。您这书是给我的?”我把注意力往他手里的东西转移。
他看了我几秒钟,终于把眼睛移了开去,把书递给我说:“你缺了一个月的课,我也没有讲义之类的东西,你好好把这几本书看看,应该能补上。要是期末考不过,我也不会给你导师面子的。”我唯唯诺诺的接了过去。
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回头跟我说:“我就住你楼上,305,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上来找我。在这里生活有什么困难的话,也可以跟我说,你导师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也得把你照顾好,也算对他有个交代。”我想他是误会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躲在寝室哭来着,但也再不想解释那么多,只是连声道谢。
送走了叶楠,我开始翻看那一摞经济学文献。当翻到其中夹杂着的几本英文原版书时,死的心都有。人家不是装渊博,当然觉得那些外文原版书籍都是小菜一碟。可我这个受正宗中国填鸭式教学方法成长起来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要看完那三本跟板砖一样厚的英文原著,还得深入理解,那不是要我命么?不过既然都来了,要丢人可不是丢我自己的,往小了说是丢导师的老脸,往大了说是丢D大的巨脸,我怎么也承受不起这么沉重两张脸的分量,还是豁出命去学吧!
其实能单纯的学习,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这是我N大两个月后猛然发现的一件事。
这两个月真是过得很快。不用老想着下一节家教课要教什么,不用惦记着下了课还要冲到实习单位去整理一个材料,不用千方百计的琢磨上不了课的请假理由,也不用老装头痛跑校医院骗请假条。生活忽然间步入了一个很简单的状态,每天上上课,泡泡图书馆,跟叶楠研究一下科研项目的框架,和新认识的同学讨论一下小组作业,我的人生第一次是这么全心全意的在学习,并惊奇的发现,学生生活原来应该是这样的。N大比起注重实务的D大来,学术氛围浓厚得多,而我在其中也不知不觉的被感染成一个热衷学术的女青年。
和N大的几个同学熟络了之后,才知道叶楠是N大的一朵奇葩。谁都知道他学识很渊博,课也讲得好,但他在学术上好像非常低调,很少发表著作论文之类的东西,顶多就是弄弄学校派给他的科研任务。他从来不带学生,每年都有很多新来的研究生前仆后继的要投到他门下,却被一一被拒之门外。所以我一个交流生竟然能有幸成为他半个弟子,也不知把多少人的眼睛都羡慕瞎了。
我开始也跟N大众多学子一般,认为叶楠是个难以亲近的孤僻学者,从他三十多对还孤家寡人一个,唯一的兴趣爱好是到图书馆翻英文报纸就可见一般。但几天之后,我就迅速看清了这个怎么看怎么不好亲近的男人之本质。因为某天我忽然造访,想请教他一个学术问题,却用眼角瞅见抽屉的边上露出本杂志的一角。以我的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经验来看,那绝对是一本《知音》没跑!于是我对叶楠的敬若神明瞬间变成了志同道合,说话也再没有那么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叶楠反倒觉得这样很好,他当然不知道我已经识破了他那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不过请我喝的咖啡果然是越来越好。
要不怎么说这年头群众的眼睛其实都跟刀子般雪亮呢,即使叶楠那么个不修边幅的模样,竟然也在学生群中落下个颓废美型男的名头。传说他是如何懂得欧美潮流趋势,审美眼光如何独到高雅。但我想叶楠并没有要屹立于这流行的风口浪尖,他只是懒得刮胡子罢了。因为我亲眼见到一把刮胡刀在他屋的窗台上差点没风化了去。为了感谢他的照顾,圣诞节的时候我送了他一把电动刮胡刀,满以为第二天就能见到他本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结果他该怎么胡子拉碴还怎么胡子拉碴。我问他怎么不用,他说:“刮干净一次就得天天弄,麻烦得很。现在这样挺好。”竟然有人对自己的皮相不在乎到这种程度,我只能无语凝噎。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林墨淙,虽然从我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在看到街上跑过一辆宝马的时候,在宿舍饿得没有力气买饭的时候,在看见校园的情侣手牵手月下漫步的时候,在床上躺着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林墨淙现在也许在和刘觅共享天伦,也许已经于刘芊娜冰释前嫌剑和钗圆,也许偶尔也会想起那个他曾经说要去家里提亲的姑娘,也许早已将那四个月的短暂时光变成淡淡的回忆。通常到这里我只能努力的吸吸鼻子,然后告诉自己该干嘛干嘛去。我知道,或许有一天,我就会像忘了苏唯一样的忘了他,即使他好像比苏唯要难忘许多,但我的记忆不会一直都那么好,总会有个早晨醒过来,莫名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