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音色极美,清脆如同玉璜相击。略有走调也都唱得过了。宫灯被风吹地影影幢幢,流苏轻摆,在地上拖着条条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两靥生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还在,如果这只是家中一场平常的庆生宴,文嫣必然会更快乐些吧。
绛萼已唱到,“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婷婷当当人人……”
本就温软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转,有如莺啼。
众女三三两两地喝彩,正当笑闹成一团时。殿门的传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华欣公主到——”
殿中顷刻间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敛衽行礼。
子虞听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落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分明,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慢节奏,在殿前停顿住。
“我和皇妹来瞧瞧,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子虞抬眼看去,灯光幽暗,奇异地在二皇子和华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层纱似的,让人瞧不清楚。
众人重又回席,宫人已在主位添了两副碗筷。华欣公主款步上前,众人这才一睹传说中的绝色佳人。灯光下她面如美玉,待仔细望去,众人心中俱是一震,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姿容,清丽难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华欣公主一扫众人,抿唇笑道:“经过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非凡,就想和皇兄进来瞧瞧,倒让大家拘谨了。”
瑶姬一晚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说道:“本来也要将这几个丫头交给公主,她们都是机灵聪明的人,以后会成为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开,“我早就想来看看几位姐妹了,可礼官总说不到时候。今天可总算碰上了。”
众人见她言笑宴宴平易近人,很快就抛开了拘束。
华欣公主久居深宫,且甚得皇帝宠爱,身旁的宫人哪敢同她说一两句闲话。而此刻席间皆是同龄少女,其中几位本就要随她同去北国,言语间也就少了些忌讳,几个少女说起宫内宫外的闲话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让宫人满上酒,慢慢喝了两杯,入喉时如淡蜜,后劲却不小,从胃渐渐涌上一股暖意。他半眯着眼,宫人挑亮了几盏灯,殿内顿时明亮如白昼。华欣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说着民间趣事,脸上绽放着笑容。坐在西侧的子虞和文嫣低声议论着什么,半垂着脸,下颌线条极美,仿佛工笔绘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开视线。风吹过,灯影摇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摇摆起来。
子虞感觉到身旁专注的视线,飞快地转头,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轻轻移开,二皇子笑了笑,云淡风轻,依旧不失优雅。
华欣公主此时正和穆雪绛萼说到了七夕放河灯的习俗,大为惊叹。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过了,宫中常例是摆上酒宴,让宫中女眷欢庆一番。华欣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河灯一说,侧过脸,见到子虞似有触动,不由问道:“子虞,听说民间女子在七夕时要放河灯,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灯是民间的习俗,女儿家在这天许了愿,放进河灯里,织女娘娘如果看到了,愿望就能实现。”
华欣公主抚掌道:“有趣!”她在开春时已经行了及笄礼,比起子虞她们年长一岁,心性却如孩子一般纯真烂漫。
绛萼和穆雪也一脸向往。半个月前,她们正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错过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觉得遗憾。转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国,哪还有眼前这般快活和自由。
众女都想到了一处,脸上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华欣公主对身旁的宫人吩咐,“快去准备几盏河灯。”转头又对众人道,“我们今日许了愿,也去放河灯,或许织女娘娘也能看到。”众女都称好。
宫人们可都愁坏了,这个时候哪里去弄河灯。可自华欣公主远嫁北国之事定了下来,皇帝陛下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宫人们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宫自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处。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宫人们已取来了几盏精巧的河灯。纸肉竹骨,朵朵如莲花。
华欣公主爱不释手,将河灯拿在手上赏玩许久。这才带了众人绕过重重宫门,来到广寿宫后的锦湖。夏末时节,湖上绿叶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旧明丽非常。锦湖引的是活水,从廊间小渠流向宫外。
众女各自拿了河灯站在水亭旁,十几个灯笼将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万点。穆雪突然扑哧一声笑,惹得亭内众皆侧目。原来她偷偷瞧了绛萼河灯中的纸条。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贴着脸颊轻晃,“七夕时这愿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织女娘娘顾不上来。”
众人听到了绛萼的愿望,都笑了出来。绛萼面上如火烧了般,一把夺过穆雪的河灯,取出字条,穆雪反应不及,她已念了出来,“愿嫁北国副使。”这下又换穆雪满面通红。
众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罢,见华欣公主愣愣看着湖面出神,轻声问道:“公主是在为许愿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华欣嫣然一笑道,“愿北国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强者。”
子虞暗暗心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公主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愿望。
文嫣在无人注意时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
子虞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希望总有一日回来,与你团聚。”她自己也知道,这愿望终究难了些,怕就是织女娘娘见到也实现不了。
“我猜就是这个。”文嫣道,脸上异乎寻常地平静如水。
子虞瞧见她的脸色,眉挑起,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文嫣神秘地凑到她的耳旁,悄声说:“愿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子虞大惊,惶然间睁大眼,旁人已经注意到姐妹俩的异样,把目光投了过来。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复平静。
河灯放入湖中,顺着廊间渠道缓缓漂远,仿如几点星火远去,就在众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莲忽然左右晃动,呼地一下子熄灭了。
众人皆叹息,又暗暗猜测会是谁的河灯。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盏河灯属于自己。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愿望成真!
到了正月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绵绵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结了一层,像是裹上了银装。
穆雪忽然转过身,欢喜道:“你瞧院里那几株梅花是不是开了?”
子虞方才已觉得幽香入怀,此刻听她一提,只觉得香气夹着寒冽的晚风扑面而来,馥郁沁骨。穆雪提着手中的灯笼往院里的梅树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树桠上覆着皑皑白雪,灯火辉映下,满树如开雪花,晶莹如玉,真如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横生的树枝就轻呼,“哎,冻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声,“寒天腊月,哪有你这样折花的。”她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树枝上,轻轻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着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见了,不由叹息,“以往也总有人夸我伶俐,怎么到了你和绛萼的面前,我就变笨了?”
子虞抿唇笑道:“你这话要说给绛萼听,她准高兴。”
自放河灯那日绛萼与穆雪互揭心愿,两人就像是针尖对上了麦芒,平日里为些小事都要争上两句。穆雪撇撇嘴,“我才不会说给她听,”末了又补上一句,“那还不给她乐死。”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到广寿宫。她们自中秋之后就搬到了广寿宫,陪侍在华欣公主身旁。
才进宫门,等候的内侍已经看见了,笑着上前接过穆雪手上的灯笼和子虞手中的伞。
掀起门帘,子虞与穆雪走进内殿。镏金鹤嘴炉里炭火正旺,融融暖气四散,仿佛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没有熏香,两人方进殿,华欣公主就抬起头,“好香,是哪里的梅花开了?”
子虞将袖子里的花枝拿出来,说道:“是宫前的那几株开花了。”
绛萼道:“我还当那几株不会开花呢。”穆雪道:“你当它不开,它可开得美呢,比宫里哪处都美。”绛萼轻横了她一眼,“宫里哪处你都去过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又要争论一番,华欣公主忙打断,“子虞,穆雪,皇后那边怎么说?”
子虞要了摇头,“看来不成,皇后娘娘说公主你就要远嫁北国了,千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
华欣公主蹙起眉,笑容里有一丝冰冷,“她当然盼望我嫁得远远的。”
子虞,绛萼,穆雪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一些黯然。南国战败,割让三城,华欣公主二月就要远嫁北国。她们也将作为陪嫁女官一同前去。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种日子临近的焦虑。三日后就是元宵佳节,华欣公主听说民间有灯会,自然就想要出宫见识。自决定公主远嫁后,皇上对公主所求无有不应,唯独对这件事一直不松口。华欣公主没法了,就想去同皇后说,可惜皇后毕竟不是公主的生母。
“公主,我们在宫里玩也挺好的,让司库多准备些花灯,我们都挂到广寿宫的院子里去。”穆雪见华欣不快,笑着开解。
子虞将花插进玉壶春瓶里,回头道:“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挂上花灯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宫外人多杂乱,公主见了准心烦。”
华欣脸色稍霁,听到最后一句,扑哧笑出声,“不去就不去了,你们哪来这么多话。”
子虞三人听到她这样说,定下心来。
元宵这日,天色如浓墨欲泼,月亮像斗大的明珠悬空而挂,光华清冷,如玉泽一般。宫中借了月色,宫阁水榭仿佛玲珑宝箱里的水晶,隐隐透着银光。
子虞提着灯来到兴德宫,宫门口高挂着五彩宫灯,殿前只有几个宫女闲坐嬉闹,比平日还清冷,她一打听,才知道昭仪瑶姬带着文嫣去了福阳宫的元宵家宴。等了半个多时辰依然不见她们回来,她轻叹,知道在南国的这最后一个元宵终是无法与妹妹一起度过。
提着琉璃宫灯从花园穿过,顺着僻静的长道回广寿宫。她走得慢,手上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前方寸大的地方,长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觉得这路怎么也走不完,又只能提着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广寿宫前华灯结彩,子虞踏进宫中,却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来是华欣公主将宫娥们都带走了。
她点了灯,幽幽地在殿内燃起,又拿了烛剪,把灯芯剪亮。灯火骤然光明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子虞一惊,手上的银烛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顾不上捡,转过身,窗前坐着一个人,紫缎黄花的衣裙,朵朵花儿在光影里仿佛正在盛开——原来是华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阳宫的元宵宴结束了吗?”
华欣转过脸,淡淡一笑,“我没去。”
子虞见她笑容飘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说道:“穆雪和绛萼该不是偷懒玩去了吧。”
华欣托着腮,说道:“今晚皇城会放烟火,我知道她们想看,就放了她们去。”又问,“子虞你可是去见妹妹了,见着没有?”
子虞摇摇头,“没有,她陪着昭仪娘娘赴宴去了。”
“瑶姬没有孩子,肯定会很疼爱你妹妹的,你可放心了。”华欣说道。
子虞随意应了一声,面露微笑。心里却想,瑶姬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她安心地去北国的一种手段。
华欣坐在窗前,神态慵懒,缓缓说道:“你们姐妹的感情真好。”
她的口气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惆怅,子虞定定地瞧她,隐约看到她的眼里掩着一丝羡慕。
“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公主却还有这么多兄长姐妹呢。”
华欣抬起头,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兄长姐妹?”略一顿,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们,才不去参加福阳宫的家宴。子虞,你知道吗?当初战败,这么多兄长姐妹,他们就独独推了我去和亲,因为我容貌出众了些,因为我得父皇的宠爱了些,所以就应该由我去牺牲……”
子虞见她眸中异彩连连,情绪似乎激动起来,忙劝,“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这宫里不多想也不成,”华欣说道,“当初,我以为父皇总会护着我,可我错了,父皇关心的是他的河山,这么多子女,他少一个也就少了,又有什么打紧。我听说民间的穷人家,日子实在过不去了,就拿了亲生儿女去卖,这宫里也是一样的。”
子虞想劝,话到了口边,转念一想,公主这是找个地方发泄,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她转身泡了两杯茶,上好的香雾,袅袅热气中清香四溢。
华欣话说得多了,心反而倒静下来,接过茶盅,说道:“我在这宫中十五年,住都住腻了,换个地也好,子虞,二哥说你重情重义,是个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亲人,二殿下说我重情重义,这是绝不敢当的,我只不过想要珍惜目前仅拥有的罢了。”
华欣轻轻握住她的手,“子虞,这次去北国,穆雪和绛萼都是皇后选的,只有你,只有你才是让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当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得像冰,子虞只觉得寒气从手心透到心里,身子一颤,望进华欣公主的眸中,那样幽深和哀伤,让她无从拒绝,她重重地一点头,华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两人依着窗坐着,絮絮叨叨地又谈了些宫里的事。
黑夜浓得像墨,化也化不开,灯光幽幽,却照不亮整个殿堂。忽然碧烟色的窗纱一亮,瞬时殿内亮如白昼,不过须臾间又暗沉如旧。
子虞推开窗户,隐约有丝竹声缥缈地随风而来,南面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仿佛是昙花展示刹那的芳华。
华欣也远眺着,忽道:“不过只是一瞬的光芒,却引得天下人都仰头观望,烟花真是灿烂。”
子虞看着天的那头,茫然间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元宵节后又无声无息地下了几场雪,宫中的彩灯却依旧高挂。那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华欣公主嫁期不远,宫中就留着元宵的摆设,增添喜气。皇后既已发下话来,其他宫也不敢怠慢,各种礼物纷至沓来,来往的宫人将广寿宫前的门槛踩得光溜溜的。
宫里的内侍和宫娥们忙着打点行装,添置首饰衣物。子虞身为女官,也同样忙地昏天黑地,抽不出闲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来越紧,心里渐渐也有些焦急。
“兴德宫夜明珠两颗,羊脂白玉如意一对,昭仪娘娘为公主远行添妆!”
听到礼官高喊,子虞忙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鹅黄的一袭春衫,犹如迎春花一般娇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兴地扑了过来,“姐姐!”
子虞也高兴地笑了出来,“怎么还这么莽撞。”她拉过文嫣的手,细细打量,不过月余不见,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紧紧挨着子虞,一手扯着她的袖子,说道:“姐姐要走了,我只能莽撞这最后一回了。”
子虞见殿前内侍来来往往,就领着文嫣到偏殿,那里僻静无人,只放着几口红漆箱子,都是华欣公主远嫁所带的行装。
“他们都说北国人凶悍得很,姐姐跟着公主去不会受苦吧?”文嫣坐在一个箱子上,握着子虞的手问。
这些日子以来子虞早已听宫人们议论北国人的强悍,而宫里也都把随公主远嫁视为苦差,仿佛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随瑶姬学风俗典仪许久,对北国知道较为详细,自然不担心。她看着文嫣,柔声道:“这里的皇宫和北国的皇宫没有什么不同,北国还有大哥在,你不用担心。”
文嫣撅起唇,“姐姐别哄我,宫里让我们一个留在这里,一个去北国,我虽然年纪小,也猜得出是为了什么,姐姐此去北国必然暗藏凶险。”
子虞想,真是不能把她当孩子了。她伸手揽住文嫣,说道:“我去北国有凶险,你留在这里也同样有凶险,历来皇宫都是一样的。”她停下想了一会,又道,“我走了以后,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你更要处处小心。以前爹爹曾说过,不求荣华一世,但求平安一生。你要牢牢记住这句话,知道吗?”
文嫣点了点头,把头偎在子虞的颈窝处,脸上有些笑容,又有些惆怅。
还是早春之际,窗纱如碧烟,日光照在上面,只不过朦朦胧胧的一团。子虞看着光线并不明亮的殿堂,不禁想到曾经在狱中的日子。那时候她和文嫣也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等待着不知吉凶的未来。
现在虽然早已不在狱中,可她们所面对的,却好像丝毫未变。
这多日来她忙着广寿宫内的事务,没有空闲去回想这些。此刻面对文嫣,不由想起过去种种,那些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场仿如噩梦的牢狱之灾,还有那些早已化成黄土的亲人……
这些过去犹如五味杂陈的汤,她一口口地品尝了遍,又苦又涩。可就这些苦涩的回忆,如今也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贵,在她心中沉淀如石,又沉又重。
她理了理文嫣的发,原本满腹的话别最后只留下一句,“文嫣,你要平平安安的。”
二月十四,是个黄道吉日,宜婚嫁。
皇城外,十里红毡,百官列于道旁,为华欣公主送行。
正午时分,侍卫吹起号角,低沉肃远。皇帝和皇后的车銮停在城门口,华盖如云,刺目的金黄为天地撑开一方云天。华欣公主的车驾随后而行,然后依次才是其他皇子公主。
为了这一天,广寿宫整整准备了一月余。华欣公主的茜红嫁衣,十余灵巧的宫人连赶半月才绣完衣裙上的纹饰,金线镶边,绚丽得如五彩云锦。此裙比平常的宫裙长了三尺,裙上绣着凤凰,裙裾逶迤,艳丽如火,迎风荡漾,如真凤翱翔。
华欣公主梳着云髻,头上只插着一枝凤钗,精工雕饰,栩栩如生,钗头衔着明珠一枚,垂下璎珞许许。上完妆后,华欣转过脸来问:“我这样可好?”
宫人们久久不得言语,片刻后拜地,齐声道:“公主之艳光,我等不敢逼视。”
礼乐毕,禁卫军领道,在红毡毯前排成两列。按礼制,公主远嫁,应在帝后前三拜,以谢天恩。
华欣公主踏下马车,身后跟着子虞、绛萼、穆雪三个女官。子虞手奉如意,绛萼和穆雪分别捧着金册和玉莲。三人今日也都盛妆以待。
子虞年后已是十五,正是及笄之年。今日挽起长发,青螺黛眉,额饰花钿,一袭浅碧的宫裙,堪比那初春抽芽的柳叶。
皇城口百官齐列,还有百姓围观。在华欣公主下马车后,争相观瞻,待看到那如朝霞而来的身影,虽观者如山如海,全场却瞬时寂静无声。
明黄的华盖下,帝后和一众显赫贵胄看着徐徐走近的华欣公主。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面容阴冷,他眯眼看着走到近处的几个少女,一时也有些迷茫。
华欣公主自是倾国倾城不说,身后的女官也是一个个容颜如玉,神采夺人。就连车驾旁次一等的宫女也都是婷婷依依,在这早春之际,美人们姗姗前来,如梦如幻。
皇帝侧头轻轻问:“华欣身边的人怎么都是这么年幼?为何不派个稳妥的老宫人?”
他问得轻声,自然只有并肩而立的皇后听到,她回答,“北国不同我国,稳妥一点的去了也无用武之地,那几个丫环虽然年幼,但据说都聪明伶俐,过去些日子都能磨练出来,陛下不用忧心。”
皇帝点点头,又问:“那罗家的余孽呢?”
皇后稍抬颚,“就是华欣身后那个奉如意的。”
帝后说话间,华欣公主已经走到跟前,她神色沉稳,眼角处似乎含着泪,盈盈对着帝后拜倒,“儿臣拜别父皇母后。”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地,如一朵牡丹盛开,又如烈焰焚烧,绚丽地叫人移不开眼。
子虞跟在公主的身后也拜倒在地,她匆匆朝帝后望了一眼,瞥到皇帝略显苍白的面容,心腾地一下抽搐起来,她想,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下了旨,灭她满门。她紧紧握着玉如意,手上一点点渗出了汗,几乎要将如意滑出手,她只能死死地紧握。
一拜,二拜,三拜……
子虞站起身,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纠结在一起了,那种又苦又涩的感觉涌到她的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明黄华盖的右边似乎有道视线注视着她。子虞抬头看去,二皇子月白锦袍,藩龙金冠束发,站在皇后的身旁,温柔地注视着场中,不知是看着华欣公主,还是在看子虞。
皇后几步上前扶起华欣公主,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儿啊,这一去,真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她满面悲伤,不知情的人见了,都要以为华欣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华欣公主心中冷笑不止,脸上却垂下泪珠,呜咽道:“儿臣也不愿远离父皇母后……”
皇帝沉声道:“华欣为了我国与北国不兴兵戎远嫁北国之君,做万民表率,你们莫作小女儿模样,让朕再好好看看华欣。”
皇后抹着泪回到原位。礼官上前两步宣读诏书,声音又尖又细。
子虞听着觉得刺耳,她长吁了口气,高悬的心渐渐平复。仿佛不堪烈日的光芒,她稍稍侧过脸,细密浓黑的眼睫如蝶翼轻阖,眸中映下阴影,越发如夜般深幽。
礼官读完诏书,几个近臣纷纷上前赞扬公主,有的说“公主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有的说“公主大义,解我朝之难”,有的更说“公主当万世流芳”。
华欣含笑一一点头。百官的身后站着不少慕“公主倾国”名而来一睹芳容的王孙公子。他们都认为,南国战败,只损失一干女子又有什么关系,今日见到城下袅袅而立的公主和宫娥,心中震撼不已,这才知道南国损失的将是这么多青春美丽的女子。
一会儿功夫,礼官前来报时,皇帝一叹,说道:“华欣,别误了时辰。”
华欣又对帝后一拜,“儿臣去了。”
在礼乐声中,公主领着女官上了马车,四匹高大壮硕,四蹄踏雪的白马开道。马车缓缓驶离皇城,一旁围观的百姓纷纷涌上前,在红毡道两侧欢送。
车内很宽敞,可容四个人端坐,还能放下一张矮几。正值春意料峭的时分,车窗上厚重的帷帘遮住冷风,也同时挡住了那些窥视的目光。
华欣公主回到车内,眼角的泪光早已不在,她唇畔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本想伸手去掀开车帘,却停住了手势。
“子虞,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时候,你还想回头再看一眼吗?”她转过头问。
子虞想了想,说道:“我想,但不会。”
坐在公主左侧的穆雪不解,“为什么?”
“我们没有回去的路了,所以只能看向前方的路。”她缓缓道。
华欣公主掀开车帘,碧空万里,漫漫长路直通远方,似乎与天相接。绛萼和穆雪平日锁在深宫,此刻看得出了神。
“这条路真好像是通向天边的。”绛萼叹道。
穆雪道:“那我们可不是到天上去做神仙中人了?”
绛萼扫了她一眼,笑道:“不害臊,你可是拐了弯在夸自己呢!”
子虞和公主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这一笑,把刚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
辘辘的马车驶过皇城前的官道一路北行,把豆蔻年华,欢笑如歌的她们带向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