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在德格县城,她神思恍惚,整天坐在更庆寺院的石阶上,望着一方蔚蓝的天空思考死亡的问题。她无限惆怅,陷入了对生命的绝望。人生如此虚无,活着的意义到底何存?她内心深处一直潜伏着这种绝望和虚无的情绪。在她十四岁那年,她就想到了死亡。人人终不免一死,而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曾经在河岸边望着滚滚河水,想着纵身一跃,就会进入死亡的怀抱,从此会把苦难忘却。死亡如此美丽而又辉煌。十四岁的年纪,仅仅是轻轻地纵身一跃,就可以省去接下来的人生岁月那漫长无尽的折磨。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她几乎没有勇气从自杀的情绪中走出。她迷恋死亡的气息,那迷迭草一样的气息。她迷恋死亡的颜色,那海洋一样蔚蓝的颜色。灰暗的人生啊,生命中的欢乐如此短暂,而幸福则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可我们为什么还要频频回眸,眷顾这根本就被幸福的谎言填满的人生?在离开北京前的那个晚上,她一遍遍地读着女登山爱好者写在博客里那些有关死亡的文字。让我们趁着
年轻,肉体洁净,就死去。我们是生命的审美主义者,怎能忍心目睹灵魂存在于枯萎、腐朽、丑陋、衰弱的肉体中。肉体当和灵魂一样鲜美、雄伟、洁净。她和那个女登山爱好者一样,在热爱文学和艺术的年代,也曾想像过多种自杀的方式。后来为什么就不想自杀的事情了呢?麻木了?确实是麻木了。其实,你一脚踏入的河流,许多年以后,成了山冈。一匹马驻守着四季苍茫。当岁月的风沙流注,肉体腐朽,终成大地的沃泥。你的灵魂将成长而出,一片千里的青禾。
到了戈麦高地以后,她捧读着他的草原笔记,慢慢从这种虚无的精神状态中恢复过来,因为她觉得他一直在审视着她的心灵世界。他是那样热爱生命,以至于她一想到他就会激情澎湃。
卓玛被扎巴多吉拐跑以后,你像丢了魂儿似的,整天神思恍惚。游荡在拉萨街头的流浪狗没有一个不认识你的。一个流浪歌手在八朗学旅馆对面的一所小房子里开起了酒吧。有一天,你头脑变得清醒了,就趁着清凉的夜色走了进去。昏暗的灯影中,几个游客在喝酒、聊天,一个头扎发髻、蓄着大胡子的男人坐在角落里拨弄着吉他。那其实是一间荒凉的酒吧。破败的木门,推动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一个修道院里的老处女发出陈年的呻吟。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摆着几张长条桌椅,那些椅子,如恋人般永在等待着什么。酒吧墙上贴着许多黑白照片,其中一张的画面上是一位摆渡的藏族老人,他双臂摇动着船桨,面孔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成黑色,在摆渡老人的身后,是水波不兴的宽阔江面,没有一丝风吹过,也没有一只鸟飞过,荒凉得令人心悸。
那夜,你独对这张照片凝视良久,为其透出的西部之力和野蛮之美所震撼。其时,你早已厌倦了中国艺术界到处弥漫的脂粉气。这是一个女人被娇纵、男人被阉割的时代,集体撒娇的时代,嗲声嗲气的时代,血性大气的歌唱、写作、绘画和摄影早已丢失。而你在那张黑白照片上看到了野性、孤独、忧伤和蛮荒。你追索过那张照片的作者而未得。那一个匿名的摄影者,像草原上的弹唱艺人,走过路过,从不留名。几年后,你和那个女登山爱好者通电话时,才知道,那张照片正是她拍摄的。你曾在星河磅礴的夜晚孤守在草原上,像一只苍狼对着月亮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你忧伤而绝望地呼唤着,热泪横流,内心苍凉,像个被上帝抛弃的子民在世界边缘孤独流浪。一个女登山爱好者,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竟然点燃了你爱情的火焰。你经常想像着去北京和她相会。这个想像逐渐变成了梦境。
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扯起了鹅毛大雪。风雪中,车灯照亮的天空,十万蝴蝶的死亡无比苍凉。她给你发了一条短信。深夜赶路,辛苦,我不由地心疼起你来。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你把头靠在车窗上,幸福地想像着你们见面的情景。
在北京暗淡的天空下,你看见站台上亭亭玉立的长发女子,便朝她走去。她迎了过来。什么话都没说,你们彼此深情地凝视。她把头轻轻靠在你的肩上。你和她拥抱着,像两个在战争年代失散多年的情人,历经暌违太久的分别,终于相逢。熟悉而又陌生。你们手拉着手走出车站。在地铁车站无数面孔一一闪现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花瓣。庞大的城市建筑扑入眼帘。一个灰色的城市,疯狂运转的城市,与你习惯了的草原视觉格格不入。你已经习惯了宁静,习惯了时间缓慢地流逝,可这首善之都高速运行的一切,让你头晕目眩。正是上班高峰期,人流从各个方向涌来,像可怕的泥石流,把你们裹挟而去。你用一双孩童般的
眼睛关注着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它那千百万为金钱和权力发狂的子民正在扑向禁锢、堕落、毁灭、欲望和罪恶。
她住在一间陈设简单的房子里,桌上摆着她从拉萨带来的佛像和哈达,佛像和哈达前面放着一本《圣经》。窗台上的那一排紫罗兰等待着晚来的春天。你去洗了个热水澡。在浴液的泡沫中体会回家的感觉。她为你烤好了面包。你那温柔的情人,她神态娴静,坐在你面前,打量着你这流浪归来的男人。她的万千柔情,让你沉醉。就在那一刻,你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孤独,忘记了羁旅生涯中几多难言的苦楚。噢,终于回来了,就像从来不曾离开。你轻轻抱起爱恋的人,她的芳唇等待着你的啜饮,她的身体光滑而柔软,如丝帛。她微微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定。那鹿皮一样手感滑腻的皮肤,一万滴汗珠在跳舞。等到八月,我将结束流浪的生活,回到北京,和一个女人开始一起生活;我们会把房子装修一新;会在下班回家后一起做饭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或者,如她所说,两个人在暗房里一边听音乐一边放印黑白照片……你沉醉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不断幻想着。我会是个好丈夫,会去找一份工作,开始养家糊口。然后,我们会生下一个女儿。我们的女儿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她聪明,美丽,富有艺术的天赋。噢,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
冬天。昼夜吹袭的狂飙无以落地。一匹游牧的红鬃烈马,在冬日的念冬神山下。夕阳映照的大肚子女人央金玛,她纷乱的头发,兜满风沙和远方之兽的呼啸。她的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她鼻翼翕合,急促地呼吸。旷野上,这怀孕在身的女人,迎着狂飙,和那游牧的红鬃烈马,踢踏着黄金照耀的草原之暮,走下山冈。这是她每天的生活——下午,迎着狂飙之冬的砭骨之寒走向遥远的幽谷或高山,把散布四野的牦牛和马群聚拢在一起,然后驱赶着它们回到村庄。她的脸蛋和双手因而皲裂。
其实,这个冬天的细节无需赘述,但那突兀的石头之上,敛翅之鹰的内心苍凉需要提及。敛翅之鹰,它冬天的粮仓和央金玛的故乡一样,一片荒凉。哦,一只冬天的鹰,敛翅在巉岩上,目击了这个冬天的狂飙和一个吐蕃特女人艰难的行走。鹰的眼中,暴露了顽强者生存的意志。
十月一到,戈麦高地上一年一度的暴风雪就要来了。每天上午,还是蓝天如洗,阳光普照,觅食的鸽群从一个山冈飞向另一个山冈。可是,一到中午,天气突变。起先,黑色的云块从西藏的山峦上啸聚而起,接着便狂飙突进,扫荡了戈麦高地。大风起兮,兽骨剔净。人人闭户不出,围坐在火炉边。女人慢条斯理地打着酥油,男人在喝酒,老人偎在墙角一边捻着牛毛线,一边念着经文,孩子们趴在床上写字。窗外呼啸的大风几乎可以将一头小牦牛吹走。灰蒙蒙的天地间,荒凉的景象触目惊心。惊慌失措的乌鸦收拢了翅膀,一只一只,从阴暗的天空中砸向地面,像上帝从云层中用力掷出的布鞋。山沟里,一只死去的小牦牛招引了无数的秃鹫。啄食小牦牛尸体的秃鹫喙上沾满了鲜血,像冷酷无情的杀手。更多的秃鹫在空中盘旋,不断俯冲而下,争夺着那块盛着鲜肉的地盘。
暴风雪就要来了。劲风掠过山丘和沟壑,掠过急浪翻腾的金沙江,掀动了秃鹫的羽毛。马如天使,从山冈上奔跑而下,似乎要张翅飞翔。暴风雪就要来了。大地成了暴怒的君王。哦,让万物归入,这暴怒的大地。人的双手充满赞美和劳绩,但仍旧不能让狂飙止息。荒原狂飙,何时吹熄我的忧伤?
大篷车歌舞团的汽车徐徐驶入塔瓦镇。上午的阳光如许温柔。镇中心的印南寺,一再传播的经诵,无法深入人生的况味。远途而来的大篷车队,载着边巴茨仁,来到这里。在印南寺前的空地上,演员们搭起了草台子。你和戈麦高地的牧民一起,骑马来看演出。六名少女,穿着比基尼,在阳光下如蛇般扭动。一个胖妞不时伸出手去,拉起胸前滑落的乳罩。人群里顽皮的小孩,用石子投掷胖妞的胸脯和下身。不甘示弱的胖妞停止了僵硬的舞蹈,指着台下的人群破口大骂。人们哄堂大笑,脸相粗鄙。喇嘛江永才让混在人群中,表情严肃地看着女演员们的舞蹈。胖妞身边,一个女侏儒摆出事不关己的神态,依旧专注于僵硬的舞蹈,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戚,似乎是命运之神阴暗的手掌在她的脸上拓印了人生苦难的警示。
你在人群里看见了边巴茨仁。
“哦嚯,边巴茨仁,你怎么又来了?”你喊叫道。
“啊,我的好兄弟,上次见你之后,我去了拉萨,竟然找到了卓玛。我们重归于好,可是,没过多久,她被一个叫安召尼的美国佬给拐跑了。啊,我真是太不幸了!我需要在你这里好好疗伤。”“为了庆祝你的到来,我们应该去金沙江里游个泳。”
你和边巴茨仁离开人群,向金沙江边走去。
金沙江碧波荡漾,活泼的浪花在石头上跳着欢快的舞蹈。你脱下衣服,跳进江中。哇喔,太棒了!你划动双臂,向江心游去,一股股涡流在你的身下旋转,冰冷砭骨的江水洗濯着你的皮肤。你像一条溯源之鱼,一头扎进江水,潜泳在水中。阳光透过水面,在水中折射出金色丝线般的网络。我愿永居其中,因为这是真实的梦境,魔幻的王宫。我是锦鳞裹体的鱼王。水,水,水,万水为净,可以濯我魂,可以濯我灵。
“好,就叫这个。我们就是幻灭的一代。”
太阳偏斜。你和边巴茨仁被一阵寒风吹醒。
你俩骑马回到了戈麦高地。在你的小木屋里,边巴茨仁取出了三瓶白酒。他打开两瓶,一瓶抓在手里,一瓶递给了你。
“我早就戒酒了。”你摇摇头说。
“啊,你怎么能戒酒呢?没有酒,没有烟草,你哪里来的写作激情?”“激情来自于一个人的内心,来自于灵魂深处,而与酗酒嗑药吸大麻无关,我不需要像凯鲁亚克那样依靠迷幻剂写作,我靠我的心灵,靠我对人类的爱,对大地的爱,对女人的爱,对大自然的爱。别把我看做是一个堕落者,一个灵魂萎缩精神空虚的人,我对人类饱含着悲悯。我是一个陶渊明式的诗人,施耐德那样的诗人,我追求内心的宁静、素朴、真诚和纯洁。一个作家绝不应该以堕落的生活方式,用精神错乱和自杀向世人证明天才,而是应该用智慧和爱。我们必须过一种健康的生活,这样才能用一种健康的文学引导人们去追求真善美。我讨厌病态和变态。有一个诗人,在北京流浪,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从来不工作,他说他天生是来写诗的而不是来工作的。他贫穷到常常身无分文,像个乞丐一样到处混饭。你能在这样一个人的诗里读到什么呢?只有自怨自艾,自恋自弃,只有空洞无物的呻吟和志大才疏的狂妄。一个失去了生活的人,一个没有廉耻心和荣誉感的人,一个在地狱边缘徘徊的人,你能指望在他的诗歌里读到对人类和大自然的赞美吗?”
“可你呢?你不也是在逃避吗?你以为你很高尚吗?”
“我没有逃避。我从来敢于直面现实。在我离开城市进入草原之前,我是一个敬业的新闻记者,我为身在农村的父母寄去了一年的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