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人每人啃着一块熊肉,尝过之后我知道黄三真的没有吹牛,味道确实比小西天的野猪肉要强上许多。黄三吃得满口流油,嘴唇泛出一片光亮。他边吃嘴里还不闲着:“可惜咱们得赶路,不然等俺剔出一截熊腿骨放在火炭里焖熟后再砸开它,也让你们尝尝骨髓的香味。俺敢说你们要是吃了那骨髓全身都会变麻酥了,那味道能直接飘到小西天山寨。”
大雪飘了一阵后开始变成细碎的雪沙,打在我们身上喳啦啦作响。这时候天色已过黄昏,秦队长决定继续赶路。我挨在郝班长身边,只觉体内发热,精力充沛,问过黄三之后,才知道这熊肉不但味美,还有御风寒、益气力的功效,怪不得当年有那么多人不远万里踏过山海关——这东北的土地虽说天寒地冻,但却真的遍地是宝。
我们快步行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眼见着来到一洼圆形的甸子之内。黄三说:“过了烧锅甸,再翻过彭麻地和砂石岭两座大山,咱们就到鸡爪顶子咧。”
这时甸内又出现了三五座半身多高的仙家楼,模样同我们之前追赶刀疤人时见到的如出一辙。我忙问郝班长:“昨天见到的几座仙家楼离城里都挺近的,可是这里已经深入了群山腹地,城里的百姓们真的会赶上几十里路过来烧香供奉?”
黄三接过话茬:“这烧锅甸可不是块寻常的地界,俺听说鬼子当年都到这旮瘩查看过。知道为啥吗?”
黄三见我不住的摇头,不禁神秘地笑了笑:“待会儿你就知道咧,保准会吓你一跳。”
我们蹚着厚厚的积雪曲折前行,越往甸子里走我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的积雪变得稀汤汤的,鞋子踩上去,腿脚直打滑。待转过一个小矮陂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雪地里居然升起滚滚的浓厚雾气!
我张开嘴巴目瞪口呆,如此荒山雪野哪里来的蒸腾浓雾?我俯身摸了一把地上化掉的残雪,一点温和贴在指尖。而且,在这浓雾之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淡淡的咸腥味。我恍惚间想起黄三之前展露的神秘笑容——难道这里有埋伏?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会不会是秦队长和黄三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们来此瓮中捉鳖?想到这里我赶紧把枪从肩头卸下,用枪托碰了碰身边的郝班长。而秦队长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眉头紧锁地盯着黄三问:“这里,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心里涌动的紧张才微微平复了些。看来秦队长也并不知情,按此推算他和黄三应该不是一伙的。黄三一直咧着嘴笑,他对我们的疑惑始终保持着沾沾自喜的姿态。这下可把郝班长气坏了,他劈头盖脸地骂道:“黄三,你他娘的再不说我也学小西天的胡匪给你‘开天窗’,你信不信?”
黄三看到郝班长这般架势,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恼了,于是撇了撇嘴:“俺说,俺说还不行嘛!”黄三又对着我瞪了瞪眼,“没想到你们八路军遇事也爱急赤白脸。”
郝班长又吼叫了一声:“麻溜儿的!”
黄三摇了摇脑袋,这才压低声音说:“这烧锅甸——是口海眼。”
郝班长对这个说法显得有些大失所望:“海眼?又胡诌!黄三,这一路你可没少胡咧咧,我看任务完成之后你是真不想再要钱啦。”
黄三有些急,忙拉住秦队长:“俺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秦队长,天地良心啊。”
秦队长说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海眼呢,谁告诉你的?”
黄三正色道:“俺是听石人沟的老户们说的。他们说这长白山的沟沟岔岔都浮在海水上头,是正儿八经的水悬山。你们看咱们脚下的这块地界,像不像口大烧锅?这里跟海水连着气息呢。底下一涨潮,这烧锅甸就像架在火上烤,能不冒热气吗?俺还听说鬼子当年带着一批人马到这里查看过咧。刚刚咱们看的那几座仙家楼,就是小日本命人造的,说是要把海水镇住,不然海潮一涨上来,这地界立马就会变成一片汪洋。”
秦队长说了一声:“你是说日本人也确信这是口海眼?”
黄三使劲地点了点头:“据老户们讲底下的海水每隔七天就涨潮一次,所以进山的百姓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哗哗的热气往外冒。你们可能也闻到了,这雾气里有点咸腥味,海水都是咸的,不然这怪味是咋来的哩。”
我对黄三这番话有些半信半疑。但若不是传说中的海眼,在这样的深山里时常冒出热气还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我见秦队长蹲着身子四处查看,便问他对这件事怎么看,秦队长满脸疑惑地抓起一把残雪握在手心,雪水沿着他的指缝滴答流淌。良久之后他才说了两个字:“赶路。”
我们越过烧锅甸之后,转而进入黄三口中的彭麻地。这里的地势较为平坦,树木明显稀疏了许多。我们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就翻过了山梁。这时郝班长对黄三说:“咋听不见你咧咧了,这彭麻地难道不是口海眼?”
黄三知道郝班长在取笑他,他撅着嘴说:“俺不跟你说啦,俺跟冯同志说。”黄三挨在我身边说,“俺告诉你啊,这彭麻地出了个大人物,可厉害着呢。”
我随便答话道:“怎么个厉害法,这人是谁?”
黄三又开始得意洋洋:“这彭麻地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都是因为彭麻子。当年大东北被日本鬼子占领之后,溥仪皇帝弄了个满洲国,还说满洲人不是中国人。有个杀猪的彭麻子一听这话不干了,他领着一伙被鬼子欺负过的乡亲来到这旮瘩练习武术。彭麻子杀了那么多年猪,刀快手狠,他就把队伍取名叫‘小刀会’。后来这支队伍有上千口子,据说还刀枪不入,嘴里能喷火,脚下飞檐走壁。小刀会专杀鬼子,抢粮抢枪,端炮楼,有一次还攻打过通化城呢,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附和他说:“还真是个爷们儿!那后来呢?”
黄三长叹息了一声:“后来他们把鬼子惹毛咧。人家出动了两个联队来到彭麻地,用大炮和坦克轰他们,结果死的死伤的伤,可鬼子到底没抓住彭麻子,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彭麻子的尸首。后来还在城里贴了告示,悬赏五百块大洋呢。”
我惊讶地说:“难道彭麻子真的没有死?”
黄三轻声道:“有的乡亲说他练就了一身绝顶的土遁功;有的说他当时根本就没在彭麻地,而是去山下逛窑子……反正后来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郝班长又是一脸不屑:“你干脆说彭麻子是三头六臂得了。我发现这整个大东北你黄三扯犊子绝对属一流。你不应该在这深山老林里伐木头,你该去城里的茶馆当个说书先生。”
黄三也有些急了,他对郝班长说:“俺就是当说书先生也不说给你听。”
这时候天上的雪停住了。老北风干冷干冷的,原本积攒的那些热气瞬间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我们越过砂石岭之后,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按照我们事先的预计,要到中午的时候才能赶到鸡爪顶子,但是依目前的状况,我们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脚力。而秦队长却说:“不是咱们低估了自己,是低估了黄三烤的熊肉。”
黄三得到秦队长的夸奖咧着嘴满脸开花,他笑着说:“既然俺有这些功劳,秦队长是不是跟你们上级反映反映,多给俺加点钱啥的?”
秦队长没有说话,郝班长却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十足的贪财鬼,这要是有一座金山你还不翻了天才怪。”
鸡爪顶子就在眼前。这囫囵囵的一脉山绵延不绝,它和我南方老家的山川截然不同,南方的山清明秀丽,而眼前的鸡爪顶子透着一股苍浑的劲头。我一下子就想到家乡江边那些纤夫结实的脊梁。秦队长的面颊似乎比鸡爪顶子更深沉,他把黄三叫到身边:“咱们怎么走比较容易进山去?”
黄三想了想才说:“俺听俺爹嘟囔过,他说这鸡爪顶子有四条进山的路,其中三条都难走得要命,就算夏天进了林子里都是乌漆嘛黑,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俺爹他们上次是捡得那条最好走的路进山的,那里的树比较稀疏,都是核桃林,只是——俺不是说了嘛,他们就是在那里碰到了野鬼山魈。我是怕咱们别找不到裘四当家和方老把头,再把命搭在这旮瘩。”
秦队长决定按照黄三指明的道路进山。那一天正是1946年大年初五。
就算有朝一日我糊涂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忘记这天拂晓发生的凶险——因为现在留在我胳膊上的箭疤,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生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