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有个叫支离疏的人,他的下巴几乎抵在肚子上,肩膀耸得比头还高,颈部的头发直冲天空,整个背脊几乎是横着朝上的。两肋差不多和大腿持平。支离疏虽然驼得这么厉害,可生活过得还不错,他给人缝洗衣服的所得就足够养活自己。鼓风吹去野草果实的粃糠,足以供十人食用。时逢君主下令征召武士,他却捋起袖子,露出胳膊,往来于征召官员之间;国家有重大的差役,他因终身不治的残疾而免于去做苦力。每当国家给病残人士发放救济物资,他总能领到一份数量可观的粮食和柴草。
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像形体残缺不全那样的德行呢!
相濡以沫选自《庄子·大宗师》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泉水干涸了。原本生活在水中的鱼儿都被困在旱地里。它们相互吹着湿气,用唾沫相互湿润。这样做尽管彼此间很是亲密,可毕竟不如在广阔的江湖中各自生活得自由!
凿开七窍选自《庄子·应帝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儵”是南海最高神的名字,“忽”是北海最高神的名字,“混沌”是中部最高神的名字。
儵和忽常在混沌管辖的地区聚会,混沌也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为了报答混沌的这番盛情款待,儵就和忽商量:“其他人都有七窍,可以看见美丽的世界,聆听优美的音乐,品尝美食,呼吸新鲜空气,而混沌没有七窍,不能享受这一切。那我们试着给他凿开吧。”
于是他们真的给混沌开凿起七窍来,每天凿一个孔,凿了七天,终于凿成了,而混沌却死了。
臧谷亡羊选自《庄子·骈拇》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有个奴仆叫“臧”,和一个叫“谷”的小孩一起去放羊,结果两人都弄丢了羊。主人就责问他们当时做什么去了。原来“臧”当时带着书到一旁读书去了,而“谷”则去找人赌钱。这两人做的事虽然不同,但后果却是一样的,都把羊弄丢了。
胠箧探囊选自《庄子·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人们为了防备那些撬宝箱、搜口袋、开柜子的盗贼,总是把箱柜捆绑结实,关牢锁上。这是大家习惯采取的防盗措施,认为是明智之举。然而,那些大盗行窃总是连同柜子、宝箱和袋囊一块席卷而去,他们还怕绑得不够紧,锁得不够牢。
这样看来,人们防止偷盗的措施,岂不是刚好为那些大盗提供方便了吗?
盗亦有道选自《庄子·胠箧》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跖是一伙强盗的头目。他的手下问他:“做盗贼也有道吗?”跖说:“什么地方没有道呢?比方说,能够猜中屋子里所藏的财宝,称做‘圣’;进入屋子时走在前面的叫做‘勇’;从屋里退出时走在后面的叫做‘义’;能知己知彼,把握时机叫做‘智’;财物分配公平,叫做‘仁’。如此这五种品德不俱全而成为大盗的人,这世上还从未有过呢!”
抱瓮老人选自《庄子·天地》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昂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子贡是孔子的学生,有一次到南方的楚国游玩。返回到达汉水北面时,看见一位老人正在菜园里浇水。原来老人自己挖了一条隧道,直通到井里,他再用坛子盛水运回菜园灌溉。老人费力地运着水,效率也很低。
子贡上前对老人说:“现在有种机械,一天时间可以浇地一百垄,效率高而且还省力,您为何不试试?”老人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说的是什么机械啊?”子贡说:“是用木头做成的一种机械,把它架在井边的树上或架子上,前头系个舀子,后面坠块大石头,前面轻后面重,一起一落,倒水时水流很快,泛起的水花如水在沸腾。这种机械叫桔槔。”
老人一听,轻蔑地一笑,说:“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有了取巧的工具,就一定会出现取巧的事情;有了取巧的事情,就一定会产生取巧的念头;有了取巧的念头,就丧失了纯良的品德;失去了这种美德,人的精神、性情就会变得不再自然、随顺。这样的人是与天地的本原相悖的。我并非不知道你所说的那种工具,但使用它会让我觉得可耻,因而才放弃不用的。”
老人的一番话,让子贡感到十分惭愧,无话可说。
轮扁斫轮选自《庄子·天道》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齐桓公是春秋时代的霸主,有一天在厅堂上读书。一个叫“扁”的车轮匠人在堂下削车轮。轮扁见桓公在看书,就放下手中的锥子和凿子,走上厅堂,问:“小民大胆地问一句,国君您看的是什么?”
桓公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圣人的言论。”扁又问:“那么,圣人还在世吗?”桓公说:“已经不在了。”扁说:“这样说来,您所看的,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桓公一听,生气地说:“放肆!寡人读书,是你这个做车轮的人能瞎评论的吗?你要是能说出道理来,便罢;要是不能,你就得死!”
轮扁说:“我所说的,也是通过观察自己所做的工作悟出来的。您看,削车轮时,如果手上的动作慢了,削出的车轮虽光滑,却不坚固;动作快了,车轮就会很粗糙,而且尺寸也很难保证。所以,只有不慢也不快,心手相应,做出的车轮,质量才是最好的。其中的道理,只可意会,用语言很难描摩。也因此,我不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的儿子,他也就无法继承我的这套砍削手艺。所以,现在我有整整七十岁了,却总是得自己动手做这件事。同样,古时的圣人死了,他那无法言传记录下来的‘道’,也跟着他们一起消失了。同样的道理,您所读的书,也不过是古人遗留下的糟粕罢了。”
已陈刍狗选自《庄子·天运》
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者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
用于祭祀的茅草扎成的刍狗,未使用陈列之前,放在精制的竹箧子里,上面还盖上绣着五彩花纹的帛巾,然后由斋戒完毕的祭祀者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庙供祭。
一旦祭祀完毕,刍狗便被抛弃。来往行人,任意践踏它的头背,拾柴的甚至拿去烧火做饭。如果有人把已经陈列过的刍狗再放回竹箧子里,盖上绣花巾,在它的下边睡卧,那么,即使不做恶梦,也必定会遭梦魇。
东施效颦选自《庄子·天运》
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春秋战国时期,越国有个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名叫西施。因为犯心口疼的毛病,她常常用双手捂着胸口,微皱眉头。即使她显出这样的病态,人们也觉得她非常漂亮。
与她同村的一名女子,长得很丑,名叫东施。她觉得人们之所以认为西施是美女,就因为西施常常捂着胸口,皱着眉头。于是她也学西施的模样,一出门就用双手捂住胸口,紧紧皱着眉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一停,歇一歇,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村里的富人见东施这副模样,赶忙关紧大门,眼不见为净;穷人们见了她,连忙领着妻儿远远地躲到村外去了。
望洋兴叹选自《庄子·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秋天到了,大雨也按时令来临。无数涓涓溪流,汇入黄河。由于河水暴涨,淹没了河心的沙洲,浸灌了两岸的洼地,河面变得十分宽阔。隔水望去,简直分不清岸上的牛马。多么壮观的景象啊!黄河里的大神——河伯自我陶醉起来,认为天下的美景都汇集到他这里来了。
顺着流水往东走,河伯到了渤海,朝东面一看,海水无边无际。到这时,河伯才收起洋洋得意的姿态,抬头仰望渤海大神“若”,叹息道:“俗话说,‘闻道百,以为莫己若’——‘听过许多道理,就以为没人比得上自己’,就是批评我这样的啊。而且曾听人说,孔子的见闻学识算不上广博,伯夷的义行也不见得伟大,一开始听这话我并不相信,可如今,我见识到了您的宽广无际,才真正明白此话不假!如果我今天没来到您的面前,那真是太糟糕了:我将永远被那些大家所耻笑。”
井底之蛙选自《庄子·秋水》
坎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蝌蚪,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海,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有只青蛙,一直住在一口枯井里。它对自己生活的小天地感到十分满意,常常向别的动物吹嘘。一天,这只青蛙闲来无事,就蹲在井沿上四下张望,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只海鳖正在散步。青蛙赶忙大声招呼它:“喂!海鳖兄!快过来!快过来!”
等到海鳖慢吞吞地爬到枯井边,青蛙便迫不及待地对它说:“老兄,我在这里过得真是太舒坦了!我出到井外,可在井台四周随心所欲地跳跃;回到井里,想休息了就钻到井壁的窟窿里睡觉;有时泡在水里,让水浸着两腋,托住面颊,无须用力划动,就可以游泳;有时在泥上散步,让泥没过脚背,埋住四足。住在这附近的小虫儿、小螃蟹、小蝌蚪,哪个能比得上我呢!”青蛙越说越得意,“瞧,这一坑水,这一口井,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是快乐到极点了!老兄,你不想进去参观参观吗?”
海鳖感到盛情难却,便努力爬向井口,可左腿还没能全部伸进去,右腿膝盖就被井栏卡住了。它犹豫起来,最后不得不退回去,对青蛙说:“你听说过东海吗?”青蛙鼓着它那双大眼睛摇摇头。海鳖说:“那东海水天茫茫,无边无际。即使用‘千里’这样的词也无法概况它的辽阔,用‘千仞’这样的形容也不能表明它的深度。传说在大禹做国君的时候,十年九涝,海水却没有因此而增加;商汤统治的年代,八年七旱,海水也没有因此而减少。那无穷无尽的海水啊,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也不因雨量的多寡而上涨或下落。老弟,生活在这样广袤无际的天地,那才是最大的快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