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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反向的终结

——大利拉①(①关于大利拉,请参阅《圣经》士师记第13章1—24;第14章1—20;第15章1—20;第16章1—31。)篇

有个女人被认为十恶不赦,无人为她辩解。

人们把她比作新约里的犹大。由于都是为区区金钱出卖灵魂,人们对她怎么也难泄愤,恨不能当场诛之,平息心头怒火。是啊,这种女人所造成的悲剧,实在有悖常理,如同我们看见鬼魅,不能不心生惊悸……

大英雄因为她而走向毁灭。

大英雄并非没有弱点。

正相反,《圣经》里记载的人物,参孙身上体现出的人性优缺点,是非常充分的一位。我禁不住喜欢参孙这个饱满的艺术形象。他率真,他勇敢,他莽撞,他犯错误,他能舍命,一个人身心里所具有的丰富性,活得淋漓尽致,敢爱敢恨,能输能赢,可生可死,作为男儿——他实在是太可爱了。

参孙与那些古希腊传说中的半神英雄颇为相像。

他的出生带有神性。经文里明确写道,他母亲没有怀孕生育能力,是上帝有意赐予,他来到人间。但这是有条件的,他一出娘胎就必须担负起一个身份:作神的“拿细耳”人{1}({1}拿细耳人:自愿离俗归上帝的人。在一段时间内完全归上帝,做侍奉神的工作,不能剃发,不能喝酒、醋、葡萄汁等。也有人根据上帝的旨意或者父母的意愿,成为拿细耳人,比如参孙、撒母耳。)——希伯来语“归主”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出生即相当于东方宗教里的“出家人”,需要离俗而效力于神明。而且,上帝给了他一个特别的记号:不能剃发。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个形象,一位英俊男子,长发梳成七绺,身怀神力。他的头发,是神赋予力量的秘密。

然而,参孙的成长、成熟,偏偏一路表现得人性十足。

——他青春萌动就爱上异族的女子,非要娶她不可,把父母的意见置于不顾;

——他赤手撕裂向他吼叫的少壮狮子。在自己的婚宴上,他不禁向人们炫耀这件事;

——他打赌输了认输,却杀掉无辜的三十位邻人以践诺,虽然不眨眼睛,却因此对赢家心怀恼怒;

——为了泄怒,他捉住三百只狐狸,把它们的尾巴捆上火把,驱赶它们冲进秋收的良田和橄榄园,加以焚烧;

——他不伤害被迫捆绑他、把他交给敌人的异乡人。但他坚决用一块驴腮骨一下子打杀一千个真正的敌人;

——做了士师,他仍然做不到洁身自好,去找了妓女;

——他抵挡不了一个女人设置圈套的软磨硬泡,终于英雄落难,只能以一死挽回败局。

参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所谓神明选中的人。但他漏洞百出、贻笑大方。即便一个市井的凡夫俗子也比他显得胸有城府、头脑清醒,可以保全一生而无缺憾。

他却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女性左右了命运。

这个女人是梭烈谷的大利拉。她成了参孙的掘墓人。

在她出场之前,参孙已几次陷于死地,然而最终都毫发未损,逢凶化吉。原因就是参孙的守护神在——上帝通过他美丽的长发,给予他超人的大力气,使他总是能挣脱凶险。他对付狮子,可以仅凭两只空手就使狮子就范;他还击敌人,不过用一块顺手操起的驴腮骨就杀死一千。

于是,探寻参孙神力的秘密,就越来越迫在必行。他的敌人不惜拿出重金收买能够提供情报的人。

女人大利拉赚了这笔参与阴谋的钱。

她就在参孙身边,可以靠近参孙。因为参孙的身体和感情都需要她,到了不知节制的程度。

参孙没有妻子相伴,人之常情地离不开女人。年轻时的热血爱情,使他不顾一切去娶异族女子为妻,却使自己受侮遭难。之后,参孙再跟女人打交道就换了一种简单方式,不娶,但照样可以满足自己的情欲。

大利拉不是参孙开始堕落的第一个女人。

他年轻气盛击败自己的敌人——非利士人后,做了二十年士师,人已到中年,才开始胡闹了——

他奔去娶妻的地方叫亭拿。他去找妓女的那个地方叫迦萨。

当他在迦萨亲近妓女时,城里人准备好围困捉拿他。但半夜他醒来起身逃出城,将城门的门扇、门框、门闩通通拆下,扛在肩上,一直逃到山顶上。

使得参孙终于被擒拿下,确实是大利拉绊倒了英雄!

她三次说谎,想哄出参孙机密,施行诡计。可她三次被参孙戏弄取笑一番,没有得逞。可见参孙对秘密之重大还是晓得厉害,而加以设防的。

只是参孙的防线可破,而且如此谈不上牢固!他的耐性受不了一个女人软硬皆施,受不了她惺惺眼泪的催逼,一口气就把私密供了出来——只要剃掉他的头发,他就会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离开地面,顿时力量全无。

然后他松垮垮地睡着了。

大利拉先给会付她钱的非利士首领通风报信,然后叫人把睡在她膝上的参孙的七条发绺剪下,这件事做得干净利索,毫不手软。

所以由于大利拉,参孙马失前蹄,落入早已埋伏的凶残之手。

参孙被剜去双眼,用铜链锁住,带到迦萨。

敌人强迫瞎眼的参孙在监牢里推磨。

至此,参孙成了失败的囚徒。凌辱和受难的痛苦笼罩在他衰惫的身上。

弥尔顿以长诗《力士参孙》抒写了这段圣经故事。

诗人的命运与参孙异曲同工,中年就双目失明的厄运,使得他把一腔对暴君的悲愤,诉诸诗篇。深受清教徒家庭熏陶,而个人性格叛逆、执著的诗人,半生投身于英国议会对王权的斗争,为民众利益而战,却遭到政治风云变幻的无情嘲弄,光荣受迫害,觉醒者成为被抛弃的畸零人。弥尔顿后半生极其苦闷荒凉的感情,由于三大史诗《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的鼎力完成,才庄严地一跃万仞,把自己的悲剧推向峰顶的辉煌。

甚为不同的是:诗人弥尔顿为公众事业而一搏,政治理想破灭,但他本人的私生活并无滥迹。他对自己要求格外严格。他的婚姻生活应该说是幸运的,三次婚姻先后三个妻子,没有形成他品行上的污点。在不幸发生后,支撑他存活于世完成力作的,正是年龄相差很大的年轻妻子。他著名的诗歌作品除了三史诗,就是感人肺腑的抒情短诗《梦亡妻》《哀失明》了。

参孙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日复一日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推磨的参孙,还要接受胜利者的侮辱。当非利士首领们聚集宴乐时,他要被牵来取乐子,仿

佛他不过是失败了的一只猿猴。

戏耍一个失去力量的瞎子,这让非利士人上上下下一片开心。这个人过去曾经英勇地击打他们,杀死过他们的族人,现在他像个僵化的驴子,可以大大地嘲笑他、讥讽他。尤其是他让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算计得全盘皆输。这份屈辱史足以让他不仅目光失明,心灵也陷入黢黑之境。

参孙所剩的残生只有一条路:复仇。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这个故事的宿命性——参孙来到人间,是“拿细耳”人。这说明他的一生的意义是为上帝而活,必须完成上帝让他来人间的终极使命:打败非利士人。

为此,每一次参孙与非利士人对峙时,上帝都给予他力量。

参孙的力量之源是上帝,他的头发是上帝传导给他力量的通道。

大利拉曾经剪断这一通道,但不能改变他的身份——他仍然是上帝选择的人。所以,随着他头发的重生,又长发蓬勃,上帝给他的力量又流遍全身。

大利拉没有及时提醒那些得意忘形的胜利者吗?

参孙人生最后的一幕,他一生最大的价值得以最彻底地实现:

在聚满非利士人集会的大殿里,当他被当众戏耍,连房顶也爬满看热闹的非利士人时,他一边悄悄靠近托房的柱子,一边对上帝求告:“求你赐我这一次的力量,使我在非利士身上报那剜我双眼的仇。”等他两臂各自抱紧一根柱子,他用尽平生的力气使柱子摧折,大喊一声:

“我情愿与非利士人同死!”

大殿坍塌!压死摔死殿内殿顶非利士人无数。

参孙死时所杀的非利士人,比他活着时所杀的还多。上帝的目的达到了。

可是读者啊,你要注意参孙这壮丽一瞬——悲剧进入高潮时,有一个反向力的推动——

就是大利拉的出场。大利拉,既是参孙士师命运的克星,又是把大英雄推到悲剧的巅峰,使其英雄的使命很快变得极其有价值的人。当然,大利拉绝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大利拉确是为金钱出卖英雄这一点,我们不必怀疑她的劣根性。

然而,即使参孙是上帝选择的人,我们也不能无视他人性的不足。尽管我们不能不哀伤英雄的苦难!

参孙的可爱在于他作为人所表现出的一切。我们不要苛求一个人是否十全十美,甚至可以说,一个人他人性的部分,无论优点、弱点,作为人的那些天性,必然要有所展示,如果他率性而为,初衷非恶,造成了悲剧,我们也只能扼腕英雄气短。毋庸隐讳参孙的偏颇。或者说,在广阔的生活中,在世界这个人生舞台上,参孙的举动未必没有瑕疵,这成为他成长的障碍。而一个人自觉地修正不足,也需要某种契机,来完善自己、成熟自己。

有血有肉的壮士参孙,如果没有大利拉的出现及陷害,他的人生除却宿命因素,应该说前景斑驳。

他并不是始终意识到他身份的特殊,即使从小父母亲对他的教育已经说明他“拿细耳”人的职责。他们对他娶妻不要娶非利士女人的告诫,他置若罔闻。对他保全头发的训诲,他虽然没有忘记,但却难以克服自己的情欲,一次次使自己沦陷到危险的深渊。

如果没有上帝使他力大无穷,任何一次磨难都早已使参孙殒命,成为非利士人的笑柄。

大利拉把他的弱点引向顶点——他终于把上帝的契约给毁了。这位大英雄违逆、骄傲、滥杀、好色,一路任性,不顾自己士师的荣耀身份,一再肆意妄为,直到泄露上帝的最大机密,使自己能力全失。颠覆他成为囚徒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阴险,也有他个人意志的漏洞,把他自己带到了绝境。

大利拉这个看重金钱的女人,不过体现人性的愚昧与邪恶,这成为雄狮落难的陷阱。

至终,又是这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双簧”推力,使得事件发生逆转。大利拉让一头雄狮瘫成一团,但这醒悟的雄狮奋力一跃,又把失败变为胜利,完成了他作为“拿细耳”人的大功。

参孙殉难!

耶稣背上十字架往髑髅地时,有许多百姓跟随,其中妇女们号啕痛哭。耶稣转身对她们说:“耶路撒冷的女子,不要为我哭,当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耶稣懂得人性的弱点和残缺,必然为他们自己的命运付出代价。

耶稣和两个强盗被一并钉在十字架上。耶稣为刽子手们祈祷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十字架下的罗马兵丁们,分明地在拈阄儿分他的衣服。

愚昧与贪婪导致罪恶。

耶稣心灵的深痛,大于皮肉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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