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又摆了酒宴,说:“今晚尽情痛饮,明天就不能这样做了。”并招呼书童说:“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要是睡了,就悄悄地把香奴叫来。”书童去了一会儿,先把用绣袋装着的琵琶抱来了。随后,进来一个丫头,穿红着绿,非常漂亮。公子叫她弹一曲《湘妃怨》。她用象牙拨片勾动琴弦,发出激越悲壮的声音,旋律节奏跟他以前所听到过的都不一样。弹完后,少年又让香奴大杯劝酒。就这样一直玩到三更才散。第二天,他们清早起来,一道读书。公子非常聪明,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作文便极精彩警辟。他们约定五天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叫香奴做陪。有一晚,孔生喝得多了一点,目不转眼地瞅着香奴。公子看出孔生的意思,就说:“这个丫头是我父亲收养的。哥哥远离家乡,身边没有家眷照料,我早就在日夜代你考虑,不久就可为你物色一个合适的伴侣。”孔生说:“你要是帮我找一个,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才好。”公子笑笑说:“你可真是少见多怪,如果以香奴为好的标准,那么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孔生在皇甫公子家住了半年。一天,他想到郊外走动,来到大门口,看见两扇大门反锁着,便问是什么缘故。公子说:“家父恐怕由于交游而分散精力,因此闭门谢客。”孔生听后,也就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潮湿闷热,两人便移居到园亭里读书。孔生的胸脯忽然长起个像桃子样的大包,一夜工夫便肿得像饭碗那么大,痛得他呻吟不绝。公子早晚都来看望,急得寝食不安。又过了几天,毒疮更厉害了,连粥水也不能下咽。太公也来探望,见此情形,与公子相对叹气。公子说:“我昨天晚上想,先生的病,娇娜妹妹能够医治,便派人到外祖母家叫她回来。但不知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来?”说话间,书童进来说:“娜姑回来了,还有姨娘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皇甫父子听了后,急忙跑进内室。不一会,公子便领着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眼睛明亮美丽,机灵聪慧,细柳般的腰肢,显得格外动人。孔生望见这样娇美的女郎,立即忘了呻吟,精神也清爽起来。公子对妹妹说:“这是哥哥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妹妹要用心给他治。”娇娜听后,收起羞涩之态,撩起长袖,靠近床铺给孔生看病。
在诊脉的时候,孔生闻到娇娜的芬芳气息,似乎比兰花还香。娇娜笑着说:“真该患这种病,心脉跳得很快呢。虽然病情很险,但还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毒疮已凝结成块,不把患处割去是不行的。”说完就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镯,把它放在肿疮上,然后用手慢慢往下按。肿疮在金镯里鼓起一寸来高,突出在镯子外,根部的余肿,都收束在镯子里,不像从前那么大了。她用另一只手撩起衣襟,解下一把刀刃比纸还薄的佩刀,一手按着镯子,一手握着佩刀,轻轻地贴着疮根割削。紫红色的脓血直往外流,污染了床席。孔生因为贪图接近娇娜的美丽姿容,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怕手术结束得太快,使他不能偎傍更多的时间。不一会儿,烂肉割下来了,圆圆的,如同从树上割下的木瘤子。娇娜又叫人送水来,为孔生清洗伤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色小丸,像弹丸那么大小,放在伤口上面旋转。刚转了一圈,孔生就感到热火蒸腾;再转一圈,伤口酥酥发痒;三圈过后,遍体清凉,渗透骨髓。这时,娇娜收起红丸放入口里,说声:“好啦!”便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跳下床,跑出去向她道谢。孔生顽固的恶疾好像突然消失了,但心里却老是悬念着娇娜那副光彩照人的姿容,简直无法抑制。
从此以后,他不再看书,成天痴痴地坐着发呆,百无聊赖。公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说:“小弟为哥哥物色伴侣,已得到一位很好的。”孔生急问:“是谁?”公子说:“也是我的亲戚。”孔生沉思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不必费心了。”便转过脸对着墙壁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领会孔生的意思,就说:“家父仰慕你高才博学,常想与你结为姻亲。但我只有这个小妹妹,年纪也太小。我有个表姊,是我姨母的女儿,叫阿松,今年十八岁,颇不粗俗,也不浅陋。你如果不相信,松姐每天都去园亭,你可在前边等着,到时就可以看见她。”孔生照公子的指点,果然看见娇娜陪同一位美女走来,那美女画着又黑又弯的蛾眉,步态婀娜多姿,模样同娇娜不相上下。孔生一看,十分欢喜,就请公子给他做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室出来,向他祝贺说:“成了。”于是,另外收拾了房子,为孔生举行婚礼。当晚,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孔生原本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女,今夜忽然同床共枕,因此,他真怀疑月宫仙境也未必就远在云霄之中。婚后,孔生心情舒畅,日子过得很快活。
一天晚上,公子对孔生说:“兄长与我一起研究学问相互切磋的恩惠,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但最近单公子打完官司回来了,几次催要房子,我们打算离开这里回陕西去。形势紧迫,恐怕再也难以聚在一起了。因此,心头充满离别愁绪,很不是滋味。”孔生表示愿意和他们一起西去。公子却劝他返回故乡,他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必发愁,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说话间,太公领着松娘来了,赠送百两黄金给孔生。公子伸出左右手,分别与他们夫妇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并嘱咐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孔生感到身体飘在空中,只听耳边风声呜呜直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眼一看,果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这才知道公子不是凡人。他高兴地去敲家门。母亲开门看到儿子回家,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又看见带回一位漂亮的儿媳妇,更感到无比欣慰。等他们回头一看,公子已经不见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贤惠远近闻名。
后来,孔生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延安府的推官,带着家属赴任。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跟去。松娘在那里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小宦。不久,孔生因为冒犯了上司,被罢了官,但有些公事尚未了结,不能立即回家。一次,孔生到郊外打猎,遇见一个俊美的少年,骑着一匹黑马,不断回头看他。他仔细一瞧,原来是皇甫公子。他立即勒住缰绳下马,两人悲喜交集。公子便邀请孔生一起走,到了一个村子,只见树木繁茂,浓荫遮日。公子家的大门上,钉着黄灿灿的大铜钉,豪华得如同贵族世家。孔生打听娇娜近况,知道已经出嫁,岳母也去世了,互相感叹不已。孔生住了一夜,告辞回去,又携同松娘和儿子一同来探亲。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起松娘的孩子,逗弄着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从前治病的恩德。娇娜笑笑说:“姐夫高贵了。疮疤早已愈合,还没忘痛吗?”妹夫吴郎也来拜见,住了两夜才走。
一天,公子满面愁容地对孔生说:“老天爷降下了大灾大难,你能搭救我们吗?”孔生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非常坚决地表示一切由他担当。公子急忙跑出去,把全家人都找来,在堂上团团围着孔生跪拜。孔生大惊,急忙询问原因。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天要遭受雷劈的劫难。你如果愿意冒生命危险为我们抵挡这场劫难,我们全家就有可能活下来;不然的话,请你抱着孩子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受我们的连累。”孔生发誓与他们同生共死。公子就叫他拿着利剑,站立在门口,并嘱咐他说:“雷霆轰击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动!”孔生照他所说的站好。转眼间,果然看到乌云滚滚,天昏地暗,白天突然成了黑夜。回头看看所住之处,再也没有高大的门楼了,只见一个大坟堆,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正在吃惊的时候,霹雳轰隆一声,山岳都震得颠簸起来了,紧接着袭来一阵狂风暴雨,连百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孔生被震得目眩耳聋,但他还是仗剑挺立,一动不动。忽然在翻滚的浓烟黑云之中,看见一个鬼物,尖嘴长爪,从洞里抓出一个人来,就要随着烟雾腾空飞起。孔生瞥见那人的衣服鞋子像是娇娜,急忙向上一跳,挥剑砍去,那人从空中落下来。忽然,一个疾雷像天崩一样炸响,孔生被击倒在地,死去了。一会儿,雨过天晴,娇娜已自己苏醒过来,看见孔生死在身旁,不禁放声大哭,说:“孔郎为我而死,我活着干什么呀!”松娘也赶出来,一起抬着孔生进去。娇娜让松娘捧着他的头,让哥哥用金簪拨开他的牙齿;她自己捏着孔生的两颊,用舌头把红丸送入他的嘴里,又嘴对嘴往里吹气。红丸随气进入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孔生苏醒过来了。看见亲戚妻子都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刚做了场大梦才醒过来似的。于是合家团圆,惊慌转为欢喜。
孔生认为阴冷的墓洞不可久居,就商量一起搬到自己家乡去。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邀请她和吴郎一起去,她又担心公婆不肯离开小儿子,商量了整天也没有结果。突然,吴家一个小奴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惊恐地问他,原来是吴郎家也在同日遭到劫难,全家都死了。娇娜捶胸顿足,悲痛不止。大家都来安慰、劝解。这样,一同回乡的事才定下来。
孔生进城办了几天事情,便连夜整理行装上路。回乡以后,公子全家住在空着的花园里。公子常常把园门反锁起来,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时才开门。孔生和皇甫兄妹下棋饮酒,谈笑欢声,如同一家人。小宦长大了,容貌清秀,只是常表现出狐狸的情态。他到街市去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仙所生的孩子。
异史氏说:“我对于孔生,不羡慕他得到一位艳丽的妻子,却倾慕他得到一位亲密的红颜知己。看到她的容貌可以使人忘掉饥饿,听到她的声音可以使人欢笑。得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时常在一起聊天喝酒,那么,这种精神上的融洽,真是远远胜于夫妻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