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缴为我特地请来的先生是洛阳大儒,也姓杨,已近耄耋之年,本人虽未曾考取过功名,却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如今朝廷中不少官员都曾是他的学生,在当地的知名度极高。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普通人难免望而生畏,所以一般求他授教之人都非富即贵。不过听说他的眼光很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请得动,更何况近年来因为上了年纪,已闭门不再授徒,基本上处于隐居状态。能够请得动他,而且教的还是个小女子,杨玄缴的能力倒是挺让人佩服的。
在我的印象中,儒学家基本上都是一板一眼、不拘言笑的迂夫子,尤其是这种宗师级的人物,更是古板得令人生畏。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先生虽然年事已高,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满脸笑容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和蔼可亲,满头银发还颇有仙风道骨之相,见我目光放肆的上下打量他,也不生气,只是捻须微笑。
这种情况下,杨玄缴照例是要寒暄几句的,也不过是些“小女就托付于先生”之类的话,然后出门而去。
待室内就剩下二人,老先生缓缓开口对我说:“我们走吧。”
“走?”我一愣:“去哪儿?”
他微微一笑:“你在房间里可坐得住?”
我讪笑着,暗想这老先生的眼睛可真毒,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
似乎是怕我年龄小,不能理解,老先生解释道:“幼儿求知欲旺盛,本来极好调教,但往往定不下心,与其强迫于屋内,不如投其所好,方能达到事半功倍。何况大千世界,本就是学习的最好课堂。”
他的意思是要带我出去,那当然好过在房间里闷得发霉,我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心下暗叹不愧是大儒,懂得因材施教,难怪人人都争先恐后的甘愿拜他为师,也确非浪得虚名。
杨玄缴万料不到老师第一天授课的内容就是带我出门,虽满腹怀疑,但碍于老先生的面子,也只得同意我们外出。我心里乐开了花,趁先生不注意,悄声对送我们至门口的小蛮说:“我决定收回早上的话,这个先生虽然年纪老了点,不过还有点意思,看起来这上学也不是那么难受。”
小蛮低头轻笑,我装作没看见,也来不及再跟她多说什么,赶紧一溜小跑,因为老先生早已走远了。别看他年岁大,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像七、八十岁的人,小孩的步子本来就小,街上人又多,一不注意还真容易走失。
老先生自顾自的在前带路,丝毫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出城之后,仍然一路北行,我心里纳闷,问过几次他都不作答,只得紧跟着他往前行,生怕跟丢了就找不着路了。
正走着,突闻前方传来他苍老的声音:“想昔日东汉班孟坚之《两都赋》与张平子之《两京赋》,虽气魄宏大,文辞华丽,尽显两都气派,可也虚而不实、大而无当。遂令西晋左太冲作《三都赋》,将三都之风貌呈现于众人之前,而令得洛阳纸贵。太冲之文采故令人叫绝,只不知为何会弃久居之洛阳而选千里之外的三都,历尽十年,耗尽心血,甚至差点被世人所弃,何苦来哉?”
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我们已经离开喧闹的市区,登上了一座小山坡,而此时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洛阳全城。身边的老先生显然是对洛阳怀有深厚的感情,专注的凝视着眼前的城市,目光中透露出迷醉的神情。
不可否认洛阳的确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繁华大都市,身为洛阳人,为之骄傲也不奇怪。不过,他那种语气我却不太喜欢,于是忍不住开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长安、洛阳的确金碧辉煌、繁华宏大,但CD、苏州、邺城同样是历史底蕴深厚、富饶而有魅力的城市。更何况,既然前人已有佳作,即便是有所欠缺,毕竟已是珠玉在前,要想超越难度极大,既然如此,另辟蹊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虽然过程是很曲折,但最后不是收到很好的效果吗?不仅左思自己青史留名,还搞活了经济,连造纸商都跟着大发了一笔横财,即利己又利人,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只图一时痛快,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串,说完之后才暗叫不妙。一个7岁的小孩,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会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呀,不惹人怀疑才怪。于是偷眼望向杨老先生,后者果然目光迥异的看着我,却不发一语,半晌之后拍掌大笑道:“所言极是,想不到你一小小孩童,竟有如此见识,真乃神童也。”又叹息道:“只可惜你是女儿身,若不然,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什么叫只可惜是女儿身?这话我可不爱听,于是忘了刚刚才提醒自己言多必失,又开口道:“也不竟然吧,谁说女子就不能有一番作为?远的不说,本朝的则天皇帝不也是女儿身,不是同样君临天下?事在人为而已。”
杨老先生脸色立变,下意识的左右观望,见四下无人,才沉声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话,岂可胡说!”见我不以为然,又道:“虽说童言无忌,可世道如此,非是几人之力能够更改的。今后休得再言,否则不止你我二人性命难保,还将祸及家人。”
他的话提醒了我,这个时代可不是二十一世纪,能够言论自由,稍不注意可就是灭门之祸。我自己倒没什么,可无辜连累了他人,就不应该了,于是忙咋舌。
杨老先生见我已意识到严重性,便不再多言。复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视我半晌,笑道:“你小小年纪,见识竟如此之广博,老朽自问已无可授教。明日自当回绝杨大人,让他无需再为你操心。”
那怎么行,我大惊,杨玄缴怎么可能相信一个7岁的小孩懂这么多!真要对他说了,他顶多认为杨老先生上了年纪,不适宜教书,然后换另一个老师来教,说不定还真找来一个古板的老学究,那我可就惨了。难得杨老先生这么通情达理,我可不能放过他,于是急切的说:“不会,不会,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您可不能就这么把我抛弃了!要是您觉得每天这么来去不方便,您可以不用到杨家来,我到您那儿去不就行了吗?”然后尽量露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张小脸泫然欲绝:“好不好?先生不要不教我啦,好不好嘛?”
上了年纪的人大概对这种眼泪攻势都吃不消,杨老先生赶紧点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还继续教你。”
见他答应了,我立刻破涕为笑,主动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那我们说定了,以后先生不用再到杨府,我每天到您家去就好了,行吧?”见他没有反对,我趁势追击:“那您现在就带我到您家去,让我熟悉一下,明天就可以直接去,好吧?”
老先生哪里还反映得过来,只顾着点头。
暗地里冲自己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亲昵的挽着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