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源很重,颜梓诺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球场边的木质长椅上坐下来。
“有没有好点?”颜梓诺关切地问,她很心急,一边拍着流源坚实的背,一边狠狠地死盯着赵子龙。
后来愤怒的目光终于呆滞成没有焦点的视野,是近焦距里的红色篮球场地面。
颜梓诺想,尽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不知满足的男生在几天前骂过自己,深刻地表达了对于自己的厌恶。但是这一刻,当颜梓诺用手轻轻地拍打流源的后背的时候,心里却是幸福的。
她才终于理解最好的幸福含义便是,能够让这一秒持续永恒,不再有那些女孩子的嫉妒心。她想变成洛栀遥,她在落云见过那个女孩子,是比自己有内涵一些,她想让流源真正地喜欢上自己,而不是一次次伤人心的拒绝。
她把流源扶回教室。
整个晚自习,流源一直趴在桌子上,没有动笔写过作业。颜梓诺时不时地看着教室后排斜对角的流源,好像能够体会那样难受的感觉。
心像是被牵连着,不知回头看了多少次,有一滴泪从颜梓诺的眼眶里突然滴下来,滴在数学作业本刚刚用黑色墨水笔写上的空集符号上,晕染成一个从原点放射的圆。
[08]
我想要的幸福,原来并不是在躲着我。如果用百分之一百的真心,是能够得到的啊。
我拍你的后背,给你多一些的关心,我总是很小心地想维护我们之间一层被洛栀遥的存在而挡住的感觉,却总是在想起你说厌恶我后,不知所措。
——颜梓诺
他的症状完全吓傻了颜梓诺,又是恶心又是想吐的,还总是昏昏沉沉。在网页上查询“太阳穴受到撞击的后果”,有人说会有轻微的脑震荡。
流源的恶心症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后终于有了好转。只记得当时,是被很大力气飞过来的篮球砸到了太阳穴,没有防护措施。
头晕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不知怎的脑海里居然想的全是在落云的场景。洛栀遥像是一朵纯白且不可亵玩的白色栀子花,盛开在流源心里最深的山谷岩壁上。
还有那个叫做夏岸的男生,他的父亲是三年前杀死自己爸爸的凶手,虽然已经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制裁,以一命抵一命,可是自己的父亲却永远长眠了。
是因为父亲是市公安局重案组组长。
是因为父亲是禁毒监察员。
是因为父亲长年累月受市里的任务,去落云这种毒品交易泛滥的城市,一次次地拼命把贩毒分子缉拿归案。落云,即使她是一个安静且美丽的城市,却总有一些被禁锢的角落仍然盛开着妖娆的火红的罂粟花,有穿长裙的少女在罂粟成熟的季节,歌唱着最美的歌谣,割取白色的滴状汁浆。
——是小时候父亲给自己讲过无数遍的关于时间速度和路程的应用题?是很小的时候拿着一本有关于科学的杂志给自己解释过的关于日全食和月全食的产生原理?还是更小的时候握着自己的右手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流源”这个名字?
……
是怎样一种感情。
到底该理解成为憎恨还是其他什么感觉神经的形容词。
在那个城市的离别时,郑重地和洛栀遥说过,希望她好好考虑,能够回来。
——寂城,才是属于我们彼此的地方。
从那以后的黯然时光,像是落地的钟摆摩擦着大地的昏黄土壤,夕阳里橙黄色滤镜下的透视镜穿过我们所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里。
颜梓诺发现,流源和赵子龙不再说话。
只知道,他们,所谓四年的友情彻底决裂了。
宛若充满网状裂痕的玻璃片,没有再复原的可能。
[09]
化学实验室里的灯光在夜间显得尤其明亮,试验台上的试验用灯管照着各种各样的化学试剂,无论是试管、试剂瓶,还是夹固体用的金属镊子,都反射了一层晶亮的白光重影。
其他人早早做完了实验和需要研究的课题,到图书馆去看书或者回寝室休息了,只剩下老师和夏岸。
教实验班化学的老师是全落云最好的化学教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在教书期间还从事一门课题研究。他佩服夏岸对化学这门学科的疯狂热爱,很看好他,决定让他和自己一起另外完成一个实验的研究课题。他笑着看着夏岸的专注神情,心想自己如果多培养一些像夏岸一样的学生,就算是桃李满天下了。
“夏岸啊,我回寝室备课,完成我的论文去了。”老师叮嘱,“要小心,注意保护自己啊,一会儿你弄完了之后锁上门回寝室吧,明天给我钥匙。”
累了一天的老师从后门走出实验室,点上了烟,带着橘黄色的点点星火,大步流星地走回教师宿舍。
米鑫阳以去医务室看病的理由走出教室,来到化学实验室的门口。他看到实验室里只有夏岸一个人,正是他所想要的环境。
他从后门进入实验室,悄悄地走到夏岸的身后。
“夏岸。”他叫他。
只听“啊——”的一声沉闷吼叫,他看到夏岸手中一滴管的液体并未滴进试管,而是滴在了手上。他迅速地看到了旁边的试剂瓶上写的是“浓H2SO4”,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夏岸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来不及回头,98%的浓硫酸就滴到了左手的虎口处。他拧开旁边的水龙头,用大量的清水冲洗,可是皮肤仍有剧痛一般被烧灼的感觉。
之前做实验一直很小心的,初三的时候瞎研究浓硫酸也没有把它滴在手上过。
刷刷的水流一直冲击着虎口处,被烧灼的皮肤变红肿,中心的一块地方变焦黑了。夏岸咬牙忍住,却还是不能使左手放松。
比之前,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皮肤上的疼痛都要难忍。
夏岸看着几乎要呆掉的米鑫阳,并没有对他吼叫或者怎么样,只是说了声“我去医务室找校医问问”。夏岸用右手把钥匙丢给米鑫阳,“锁门!”
左手虎口的疼痛并未减退,一直持续,好像要控制自己的思想。
米鑫阳锁完门之后奔到医务室。
脑子里是空的,或者,全是糨糊吧。
——自己干吗偏偏要有那个去化学实验室找夏岸说清楚的冲动呢?!
[10]
“怎么回事啊这个,像是烧伤?”校医打量夏岸手上红肿的皮肤。
“不小心滴到浓硫酸了。”夏岸解释,“在实验室,不小心的。”
“这个有点儿严重了,得去医院,打电话通知你家长。”校医的口气很重,“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看明天学校就要开会了,浓硫酸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给你们学生单独使用呢……”
“医生,我陪他去吧……”米鑫阳说。
医生想了会儿,但是怕耽误夏岸的情况,医务室没有治疗被硫酸滴伤的药物,必须去医院。想到如果不及时治疗,皮肤就会留下很难看的疤痕,校医还是写了出门条让他们去医院,但是必须在今晚赶回来。
米鑫阳出校门拦了一辆的士,还好身上有几百块钱。
他是借读生,成绩并不好,家里很有钱,落云一中的校长是自家的亲戚。父母总是在外忙于工作,落云市的市中心有一套大房子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住,有保姆来做饭却永远烧不到自己满意的口味,他拥有的永远只有数不清多少张的红色人民币,却连期望的屈指可数的爱也没有。
“去最近的医院!司机你能不能快点!”米鑫阳对着司机叫,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些什么。
出租车窗外,是迅速飞离的景象,那些灯光溢彩,像是生命里匆匆而逝的流光。
那是生命里的后花园,在身后擦肩而逝的流光;而身边是长明灯,身边是数不尽的荣光。
就好像,夏岸从来都不是很在乎那些荣誉,尽管多得都让别人家的妇女口口声声说出“我家儿子要是有你们家夏岸一半的优秀就好了”“你儿子来给我当儿子吧”之类的话,能够让宋秀梅女士开心得有炫耀的资本,足矣。
夏岸不会忘记父亲是怎样被带走的画面。
一同储存在同一个场景光驱下的声音,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哭泣,是父亲戴着手铐上了警车回眸的沧桑瞬间,是自己决心要让母亲忘记悲伤的信念。
医院里有很浓的消毒药水味道,很呛人。
医生给夏岸的伤口涂抹了叫不出名字的药,然后包扎好。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浓硫酸随便让学生碰。两天后来换药。”医生叮嘱。
因为是创新实验班的学生,所以可以不用学高中三年的所有正常课程,可以动实验室里的所有化学药品,可以在任意时间去图书馆借阅书籍,可以不受任何限制。
医院走廊里橘黄色的等候座椅很空旷,走廊里没有什么人。
“你来找我干什么?”夏岸问,“你们老师允许你出来,嗯?”
米鑫阳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腮处,有一块很突出的骨节。
“你……真的,喜欢,苏慕晴?”夏岸停顿,“理由。嗯?”
“没有理由。我想,你喜欢她也不需要这个所谓的理由吧?”米鑫阳反问,“嘿,是吗?夏岸?”
“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小无猜,你对她的喜欢绝对超越不了我对她的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米鑫阳惊讶,原来夏岸和苏慕晴认识的那段时光,已经无法用刻度尺丈量它的长度。
“嗯,是的。”夏岸说,“总有一天,我会娶她,她会成为我的新娘。这话,我小时候就说过,我对她说过。”
可是,夏岸,冥冥之中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爱的那个她早已经不是苏慕晴,而是洛栀遥了,你却仍然没有发觉?
从手中滑落的那个十六年都没有翻转过的砂漏斗,落地之后,通过青春的微小的缝隙重新渗进我们细微的生命里。
重新流淌另一个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