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闺思(寂寞深闺)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若说赵明诚是个薄情寡性、喜新厌旧的人,倒也未必见得。他和李清照的婚姻虽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毕竟还有互相欣赏、钦慕的前缘,又有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的后事,他自己曾经说过,易安之于他,“亦师、亦友、亦妻房。”
这样的爱情,显然比以相貌、家世、钱财为纽带的更牢固一些。即使赵明诚确曾纳妾,或时而流连于楚馆秦楼,以致让李清照有了“婕妤之悲”,也不能就此断定赵明诚不再爱她了。风月里的事情,逢场作戏者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当事人也未经分得清楚;但有了家庭的牵扯,亲情的勾连,真心总要比假意多上几分。
易安的词里虽然多有怨尤,不过从其他文字资料来看,她与赵明诚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相守的二十八年,有很多美好的记忆,除了初婚时的情意绵绵,青州时期尤为幸福,这些被易安集中记录在《<金石录>后序》里。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金石录》是一部关于金石收藏的学术著述,是他们夫妻二人半世的心血结晶。对文物共同的兴趣,让这个收集整理的过程充满喜悦;又因合作者是心意相通的伴侣,过程中又漾满温馨。李清照写下这篇《后序》时,赵明诚去世已有六载,不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回忆这段难得的灵魂有所依赖有所归属的时期,让人既感甜蜜又觉心酸。
漱玉词中作于青州的作品极少,这也基本吻合“国家不幸诗家幸,付到沧桑句便工”、“诗穷而后工”的文学规律。安定的青州生活一旦被打破,词人的不安情绪瞬间被激发,是以成词,声声句句都是断肠之念。
“寂寞”是心情,“深闺”是场景,此情此景下,心灵的小小空间完全被千缕愁绪占据。本以为能靠赏花来慰藉寂寥的心事,又有淅淅沥沥的春雨催落春红。
易安词里出现过多次倚栏凭眺的场景,每次都是在盼着那个人的归来。“人何处”?这是一个有问无答也无需作答的布局。赵明诚此时身在何处她自然知晓,只不过可能因为归期渺渺或相思太盛,她不知不觉就发出了感叹:此时此刻,你究竟身在何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我望到尽头,只见连天芳草,却看不到你归来的身影?
通篇未用一处典故,也未着词藻雕饰,易安只作浅浅白描,就把微妙的闺愁写得几近透明,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的思念之深,盼归心切。
以审美的方式亲近易安时,常常会被她的情深打动。但也有人说,易安把相思、愁绪挂在嘴边的频率太高了,说得太多,让人第一次惊艳,第二次唏嘘,第三次感叹,第四次“啧啧”一声,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像每天要喝的一杯白水,因为太熟悉,反而没了滋味。
这种论调虽然缺了浪漫的诗意,也不无道理,倒不是说易安的相思词是无病呻吟,而是怕她的心意得不到相等的珍惜。旁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就怕赵明诚听过太多次“我想你”,反而心不在焉,浪费了她的深情。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不易被珍惜,世人都惊艳于昙花的一现,又有几人肯为路边绽放的野花驻足?
关于这点,唐朝有位诗名在外的李姓才女,要比易安看得透彻。
《唐才子传》记载,李季兰六岁时,父亲让她以蔷薇为题作诗,她略作思量便落笔成行,中有两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因“架”与“嫁”谐音,李父大惊,女儿小小年纪便有思春之念,长大后还了得?“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于是他把女儿送入玉真观出家,望其能在清静之地收心敛性。
六岁幼女连男女有别都未必懂得,又怎会有恨嫁之心?故事实在有悖常情,恐怕是因她后世经历太过香艳,人们才附会并深信这样的前缘。
可惜,李季兰到底还是让父亲失望了。她是个道姑,却是个风流的道姑;她是个才女,且是个多情的才女。与她有过感情纠葛的,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名士朱放、茶圣陆羽、诗僧皎然,连唐玄宗都听闻她的诗名与风情,邀她到京城一见。
她对爱情悟得透彻,也就待之淡泊,会对多人动情,就不会因一桩情伤心。她比李清照看得明白,也想得开。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季兰《八至》
之前的“六至”只是铺垫,她想说的就是,夫妻之间,至亲至近可以同生共死,关系疏淡也不过一朝一夕,起初的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可能终究还是会泯灭于柴米油盐的琐碎中。这样的感情,她宁肯不要。所以她肆意纵情,宁惹桃花债不沾夫妻缘。
李清照比李季兰重情,也一辈子比她伤情。感情这回事,从来不是一比一的付出和回报,真是没有道理可讲。但洒脱的李季兰应该也有惆怅,她一生辗转应酬了很多男人,却没有一个能收留她的灵魂。拒绝体会爱情的“至疏”,就等于放弃了拥有“至亲”的机会。不像李易安,虽然伤过心流过泪,但到底有过一份认真执著,就有一世寄托。
她们同是诗词中的奇女子,但在感情路上,李季兰仍是传奇,李清照只是个俗人。细细推敲,倒觉得俗人的经历比传奇的缥缈更有着落,更加踏实。云朵之上固然能看到美丽风景,终归荡来荡去没有归宿,于女人而言,扎下根的生活才更像“日子”,可能不圆满,可能有缺憾,但每每侧首,终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这份安心,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