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佗听他这么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跟随曹操的时间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办些杂物,莫说不及荀彧、毛玠、程昱受重视,就连后来提拔的满宠、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现在郭嘉、荀衍刚从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着,徐佗心里怎么服气?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徐佗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把书简往荀彧怀里一塞,引着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这些竹简是官员的名册,曹操命他与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程昱领命后忙了三天,又寻访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详细的名单。
“这就是护驾途中功绩卓著之人?”曹操接过这份名单置于桌案上,“文若以为如何封赏?”
“晋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头仔细看这份名单:
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种辑,尚书仆射钟繇,尚书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①,左冯翊韩斌,东莱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ruí)。
他看完没有说话,提起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一个“丁冲”,这才点头道:“就是这十三个人吧!”
荀彧见他夹了个私党,插嘴道:“丁幼阳虽忠心保驾,然毕竟未有大功,与这些人为伍合适吗?”
“怎么无功啦?”曹操反问道,“丁冲致书与我,首倡迎帝之事。现在许县立朝本之于丁冲之策,这还不算功劳吗?”
对于你而言当然算功劳……荀彧觉他强词夺理,但也没说什么。
曹操却兀自有理:“钟繇已经在里面也就罢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内而来,资历太浅,我还想给他一个侯位呢。”
程昱可不似荀彧那般讲理,提醒道:“老刘邈是不是也添进去?”
曹操摆摆手:“算了吧……刘老大人乃琅琊王之后,已经够尊贵的了。再说那老头子脾气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马屁拍到蹄子上。”这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已经有一个王子服为偏将军了,曹操可不想让宗室势力继续膨胀。
“那咱们是不是送他些贵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议。
“堂堂宗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既看不上眼,还显得咱们俗气……我看这样吧,咱给三公送一些兖州来的贡梨、鲜枣,然后给老刘邈也送同样的一份。”曹操眯着眼睛得意洋洋,“老头子重名节,要是知道自己与三公有同样的待遇,准比得了十车金子还高兴!”
程昱与荀彧对视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这些老家伙的脉门掐准了……忽然又听曹操问道:“有功的且放一边,还要诛杀有罪的,找没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诛杀有罪,这确实有点儿难。毕竟现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着天子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哪个不算忠肝义胆之人?程昱遍访群臣才勉强找出一个:“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师败于弘农的时候,射声校尉沮儁与侯折被创遭擒,沮儁宁死不屈痛骂李傕被杀。侯折却跪地求饶得以身免,后来趁乱逃归。这个人的罪名该杀了吧?”
其实这个罪定得有些牵强,虽然侯折向李傕求饶了,却保全性命回来继续护卫天子,因为这点儿事就处死人家,似乎矫枉过正了。哪知曹操还不满意:“侯折不过区区一个羽林郎,杀他能立什么威呢?”
“依大将军之见呢?”
曹操背着手溜达了几步:“把官员名册取来。”
不知谁又要倒霉了,程昱捧过几卷官员名册,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开看了半晌,终于露出笑容:“还真有两个送上门来的。尚书冯硕、侍中台崇,这两个奸佞小人还没死呢?正好叫我杀他们作法。”尚书冯硕、侍中台崇皆是灵帝朝鸿都门出身,昔日曾党附宦官,细算起来曹操之父曹嵩花一亿钱买得太尉,碍于圣眷还辟用过这俩人。后来何进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绍、曹操等人就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便天下大乱了。如今西京百官随圣驾东归,这两个人竟也在其中。
“他们有罪吗?”程昱资历浅薄不明底细。
“这俩人早在六年前就该死了,杀他们一举两得,还能帮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后账,连带整饬风气。”曹操把竹简一合,“就是这仨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中,再加上一个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诺。”程昱干脆领命。
“还有刚才提到的沮儁,正好矜其死节。”曹操提到这个人颇有些动容,“沮儁出身卑贱,十几岁就当兵,硬是从北军一个小司马熬上来的,战黄巾平叛乱没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农遇害,追赠为弘农太守,好好抚慰他的家属。起草表章的差事,你与董昭商量着去办吧。”见程昱也走了,荀彧才问:“大将军留我还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书令。”
“啊?!”荀彧一愣。尚书令虽为千石官员,可实际职权比三公还大,主赞奏机要总统纲纪,是录尚书者以下的首要官员,几乎等同于曹操的副手。可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尚书令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合称“三独坐”,对朝中之事无所不究,曹操既然还要出去打仗,等于说荀彧就是朝廷的实际主宰者。
“你万万不可推辞。”曹操眯着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稳,必须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时总统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门、处事干练、为人雅量,又在豫兖二地威望极高,尚书令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荀彧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为官,资历甚是浅薄,担此要职何以为心!”
曹操料到他会推辞,低声问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们不可复弃。你若不当这个尚书令,你觉得谁当合适呢?”
这一问可难坏了荀彧。倘若他不接受,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朝廷旧党人物出来接任,到时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权,诸将绝不会甘心;另一种就是曹操另派帐下别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辈,那等心地狠辣的人占据此职,天子岂还有好日子过?
“怎么样?”曹操笑呵呵地看着他,“你自己还能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吗?”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
“既然没有异议,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为侍中,领尚书令,专参乘之任。”这越发了不得,侍中虽无实权,却拿二千石俸禄,是专供皇帝安置宠臣的,可以随驾侍奉。最独特的就是这个“专参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舆法驾,再从诸多侍中里选一位学识渊博者与天子一起乘坐,顺便讲解地理掌故给天子听。
一般来说这个参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让任何一位侍中伴驾都可以。但是自荀彧得了“专参乘之任”,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别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机会了。其实曹操这样安排,除了给予荀彧足够的荣耀,也有令他监视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禄也有了、脸面也有了,可不知为什么,荀彧却高兴不起来,仅仅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将军栽培。”
“你无需为难,我知道有僭(jiàn)纲常礼法的事情你做不出来。”说着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请丁冲接替我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这‘三独坐①’的责任他俩替你分担一二。”
“谢将军。”荀彧心里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须要专权。御史中丞管监察、司隶校尉管讨罪,加之尚书令总领政务,这三大要职都换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换一换了。
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还缺一个许都令,这天下第一县令要谁来干呢?”
“孝先如何?”荀彧第一个想到毛玠。
“不行!”曹操一摆手,“孝先已经任命为幕府东曹掾,专管选拔官吏人才,这个担子太重,除了他别人挑不起来,不能动他。”
“那调万潜来当如何呢?”荀彧又提出一个有德宽宏之人。
曹操还是摇头:“万潜在兖州资历甚重,靠他能够稳住当地人心,他也不能动……我看这样吧,满伯宁、薛孝威,两者任取其一!”
荀彧的汗都快下来了,满宠与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这样的人来当天下第一县令,能打击权贵固然好,但是难免把事办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赞同,解释道:“昔日我为洛阳北部尉,曾杖杀蹇硕之叔,一时京师治安大好。我看京师之地,必须要有一个铁面无私的硬派人物才镇得住啊!”
荀彧知他心意已决,干脆两者相较取其轻,选一个稍微心善点儿的吧,便道:“满伯宁可堪此任。”
“好,就用他吧。”
“既然权责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颁布也当有所控制。”曹操冷森森道,“调董昭出任符节令!”符节令虽为六百石的官员,却不从属于任何人,掌管印玺、使节、虎符,是朝廷政令发布的最后一关,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玺之人。
荀彧不置可否,却听曹操又接着道:“七署诸郎死伤殆尽,所余不过几十人,我看光禄勋的位子咱们就不要抢了,留给西京旧臣桓公雅吧!”光禄勋是掌管护卫天子的,可如今南军七署名存实亡,曹操拉拢过来也没什么实际意义。桓公雅名桓典,昔日斗争宦官,号称“骢马御史”,颇有名望,曹操用他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至此,荀彧为尚书令、丁冲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董昭为符节令、满宠为许都令,从朝廷中枢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换成了曹操一党。他拉过荀彧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后咱们俩恐怕聚少离多了。惜乎军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谋主啊!”
“奉孝不是来了吗?”
曹操摇摇头:“郭奉孝太年轻了,军中还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请你帮我请一个人。”
“谁?”
“令侄荀公达。”曹操到现在还一心念着荀攸。
荀彧脸一红:“您这么说,公达比我还年长两岁呢。”
曹操笑了,继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将军何进座上常客,那时候他府中盛友如云。其中荀公达、蒯异度、田元皓堪称智谋翘楚。如今蒯越帮了刘表、田丰辅佐袁绍,我希望能把公达争取过来,代你为军中谋主。现闻他避难荆州,尚未屈侍刘表,我已经修好一封书信了,希望你与友若兄弟再写一封信权作家书,请他来帮我。”
“这不算什么难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达,我还想请仲豫也来。当今天子也喜欢诗书文章,仲豫来陪王伴驾再合适不过了。”
“哦?求之不得啊!”曹操甚为赞同。荀仲豫名叫荀悦,论起来算是荀彧的族叔,年纪却不大。他十二岁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学之士。曹操觉得这事越想越可笑,“我说文若啊,仲豫论起辈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达的族叔,你们仨上下所差不过十一二岁,名分上却是三代人。倘若公达见了仲豫,难道真的开口叫叔爷吗?”
“我们以表字相称,不论辈分。”荀彧也笑了,“现今朝廷诸署台初见端倪,应该征召一帮名士以长声望才是。”
“这我想过了,当初在兖州就想过征召山阳张俭,但那时我人微言轻,现在应该可以征他入朝了。”张俭乃是党人的领袖。昔日党人中的杰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分。这三十七位名士,经党锢之祸、黄巾之叛、割据之乱,如今只剩下张俭与刘表两个人还活着。刘表正在壮年,而张俭已经七十岁了,曹操还是要把他搬出来撑门面。
“老人家岁数太大了,还是我来举荐几位吧。”荀彧不住摇头,“昔日会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华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
“难啊!孙策横扫江东,王朗战败、华歆受困,即便发出诏书也未必能来。至于许邵、许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难以启齿。当初他诓骗威胁许邵,换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恐怕许邵早就对他厌恶至极了。
荀彧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贤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兴:孔融与边让并称一时,两人颇为交好,现在边让已被自己杀了,孔融必定难以相处,再说他是孔子之后,名头太亮反而喧宾夺主……想至此他只是随口道:“先任为将作大匠①,以后再迁任他职也不迟。”说着他赶紧转移话题,又从堆得老高的竹简中抽出一份,“这是辞让武平侯的表章,你帮我看看有何不妥。”
曹操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县侯,比先前的费亭侯高了一等。荀彧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次加封是曹操暗地里鼓动董昭策划出来的,而且为了彰显威名,特意选了陈国的武平县,取义武力平定天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曹操又写什么辞让表,实在是装模作样自封自让。荀彧这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拿过来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