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多礼节啊!”曹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引过帅案肩并肩地坐下。董昭倒是安然受之没有推辞,只恭恭敬敬道:“下官谢座。”
“在我这儿你不可言谢,该谢的人是我,未曾相见便三番五次相助,曹某心中有愧啊。”曹操不住捋髯,“昔日光武爷单骑见铜马,人言推心置腹。我看咱们素未谋面,却已推心置腹了。公仁不以我鄙陋,肯如此垂怜,操感恩戴德。”他的话已经谦虚到了极致。
“将军言重了。”董昭略一低头,“天下汹汹群雄攘攘,除将军一人皆无长久之略,昭敢不驱驰?”
曹操说相助,他却说驱驰,这两者的性质绝对不一样。曹操何等精明,已确定他的攀附之意,欣然点头道:“当年黄巾初定,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一代廉吏贾琮为冀州刺史,吓得所有贪官污吏闻风而走,唯有公仁你安居瘿陶县长之位静候使君。那时候我就颇为欣赏你了,咱们彼此交心,且胸怀汉室,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是不是?”
“诺。”董昭还是仅仅点头称是。
“自破张邈兄弟之后,令弟董访现已归于家乡为长,荀文若、程仲德几度厚赞其能,我也有意重用……”说罢曹操盯着他雍容的面庞,这才进入正题,“今吾已到洛阳,欲安定天下,以公仁之见当施何计?”
董昭听他连自己的弟弟都照顾到了,总算安心献计了:“将军举义兵以诛暴乱,入朝天子,辅翼王室,此五伯之功也。然此间诸将人殊意异,未必服从。今若留于洛阳匡弼社稷,恐事势不便,唯有……”
“唯有什么,你只管说出来。”
“唯有移驾幸许耳。”
“哈哈哈……”曹操捋髯长笑,“英雄所见略同啊!”
“不过……”董昭突然又把话往回收,“朝廷几度迁徙流亡,新还旧京,远近希冀一朝获安。今复移驾,百官必有微词。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将军算其多者。”他把迁帝都许的利弊都摆在面前,要曹操自己权衡。
“我早在豫州备下粮草资财,迁都至许乃吾之本志也。”曹操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一旦迁徙可能会引起人心浮动,不过我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若换作别人坐在对面,必然要说上一句“将军英明”之类的话。可是董昭却不用那一套,只是微微点头。其实马屁也有雅俗之分,他这一点头已胜似千百句赞美之言。
曹操颇感振奋,却不无忧虑:“董承兵马大损不足为患。然而杨奉近在梁县,闻其兵精,又得韩暹为佐。还有张杨尚在河内,不会有碍于我吧?”
董昭打开了话匣子:“杨奉在朝中缺少党援,而将军独来觐见。将军得封镇东、费亭之事,皆奉所定,而且在您进京之际他下令约束士卒不可为乱,足见他对将军深信。您可以遣使者厚遗答谢,以安其心。就让使者对他说‘京都无粮,欲车驾暂幸鲁阳,鲁阳近许,转运稍易,可无乏粮之忧’。从洛阳至鲁阳必过他的驻地梁县,杨奉有勇无谋不会见疑,彼此使者往来,足以诓他中计。到时候将军突然改道向东,他追赶不及焉能掣肘将军?”
“妙计!就依公仁之言。”
“至于张杨,此人胸无大志,只想安享一郡之地罢了。前番在洛阳修下宫殿,却不愿在京主政理事,转而又归河内,足见其愚昧无知!诚不可与将军争锋。”说这话时恐怕董昭都忘却了,自己从袁绍手下逃出,也曾为张杨效力过一载。
曹操并不深究连连点头:“公仁所言句句珠玉。试问一旦天子至许,吾当如何收拾人心?”
董昭把手一拱:“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招贤纳士归拢兵权,百官总己为听!”
百官总己为听,此可真非常之语!曹操帐下也有诸多智士,荀彧庄重、程昱狡黠、毛玠深邃、满宠率直、薛悌刚毅,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他诧异地看了董昭一眼。就是因为这么一句“百官总己为听”奠定了董昭在曹操手下的命运,虽然会委以鹰犬之任,但绝不会被授予高官重用!
董昭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锋芒太露了,赶紧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将军迁都之意已决,然而目前尚不可以军势逼迫百官,在下深知议郎丁冲、刘邈与将军相厚,尚书仆射钟繇也曾在李傕面前力保将军。您不妨请这几位大臣散播迁都之意,游说朝中文武,使他们甘愿相随。”
“丁幼阳吾之故旧,可谓莫逆之交。刘老大人在扬州之时就承其关照,改日我需亲自拜会。至于钟元常嘛……还请公仁替我美言。”
“自当效命。”董昭谨慎一躬。
曹操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今朝中列公久负大义,随天子出生入死,吾仰慕得紧,应该去拜会几位老臣才是。另外昔日太傅马日磾奉使而出薨于外,也应当迎回灵柩加以表彰才是。”
“报!”忽有兵丁隔着帐帘报事。
“什么事,就在外面讲。”曹操嚷道。
“诺!太尉杨公派人请将军往他帐中饮宴。”兵丁回禀道。
曹操一愣——刚说要拜会几位老臣,杨彪却主动约请自己了。
他回头瞅了一眼,却见董昭紧皱眉头,抬起双手连连摇摆。曹操已明其意,转身对帐帘道:“你去跟太尉使者说,我还有许多军务尚待处置,改日再前往拜谒!”
“诺!”
“慢着!”曹操又嘱咐道,“人家可是三公手下,说话要客气委婉些。若敢怠慢分毫,留神你的脑袋!”
“小的不敢。”随着一声怯懦的答应,那兵似乎走了。
董昭点点头,剖析道:“河南穷困已非一日,哪儿有什么蔬肴美酒,更谈何宴席?请您赴宴是假,欲加说教是真。”他刚才说了过激的话,所以这会儿便有分寸多了,其实说杨彪欲加说教还算好的,伏兵暗算也未可知。
即便他不点破曹操也猜得出来。天子对他外热内冷,一些大臣也对他满怀戒心,离毛玠昔日所言“奉天子以讨不臣”的目标还差得远呢。曹操头脑很清楚,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个时候必须戒急用忍。所有的小毛病先扔到一边,先把朝廷迁到豫州许县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移驾至许
建安元年八月庚申日(公元196年10月7日),也是曹操入京领司隶校尉的第九天,离刘协落脚洛阳还不到一个月,整个朝廷再次迁徙。据曹操等人事先说明,这一回的目的地是鲁阳县。
鲁阳在荆州南阳郡,处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其境内又有鲁山之险,乃春秋时楚国的北部要塞,离曹操的豫州治所许县也不甚远,转运粮草相对便利,应该说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为了这一次迁徙,董昭、钟繇、刘邈、丁冲等人都各自发挥威望作了许多安抚,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喜忧参半。固然南下可以解决缺粮问题,宫室条件也会改善,但刘表在襄阳、袁术在寿春,一旦迁徙鲁阳离这两家的距离也拉近了。他们对天子和曹操将会是何等态势呢?尤其听说西凉张济一部最近也出了广成关到达南阳,弄不好又要与他开战了。满朝文武都在反复掂量其中利害得失,却绝少有人怀疑曹操迁都鲁阳的真实性。
为了保障顺利迁徙,曹操派使者两番前往梁县,假模假式与杨奉反复参详具体事务,又赠给他两箱珍宝作为表奏镇东将军的酬谢。因为从洛阳到鲁阳必须出太谷关路过梁县,杨奉也开始忙忙碌碌作着接驾准备,命令军兵修整驿路清扫街道,又派遣部曲北上关口迎候圣驾。可他的老伙计韩暹却对曹操恨之入骨,建议伏兵截杀曹操和董承,将天子留于梁县,今后由白波一派总揽朝廷。杨奉欲迎,韩暹欲劫,两个人意见不合争执一场,最后还是遵从了杨奉的主意。
昔日刘协从西京出逃的时候,文武百官围拢皇帝奔走如同逃难,经过李傕、郭汜几番追袭,不但马匹坐骑损失严重,就连天子仪仗都丢失了,能执戈抵抗的虎贲士不足一百人。后来白波之众前来护驾,韩暹、李乐、胡才等又放纵部下掠夺公卿财物,致使随驾大臣一个个形如乞丐。为了摆脱追兵,天子自曹阳北涉大河,仅靠几只小舟争渡,车驾尽皆舍弃,最后是坐着一驾牛车到达安邑的。
这一次迁移的情况可与当初大不相同了。曹操亲帅一部人马在前面开路,皇帝御驾与公卿官员居中而行,最尾则是曹洪统帅的大队曹军断后护卫。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前面的都走过明堂废墟了,后队还未离开洛阳旧城呢。
曹操所作准备可谓周到至极,事先从许县调集了大量的物资,给皇帝、皇后、贵人都赶制了车辇,又为三公九卿亲信大臣提供了马车卫兵。梁王子刘服以宗室偏将军的身份率领五百兵马亲自围绕御辇保驾,荀彧、曹纯、丁斐等人也从许县赶来陪行,与各自的朝中故友攀谈解闷。最意味深长的是,曹操还把卫将军董承请到了自己身边并辔前行。
自出了洛阳城,曹操指定景致谈笑风生,可董承却丝毫都听不进去。他眼瞅着四围都是曹家的虎豹骑,一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握长枪腰挂佩剑,尤其曹操身后还跟着典韦、许褚两个大个子,这对黑白双煞相貌凶悍兵刃吓人,瞪着虎眼还总往自己这边瞥,董承跟西凉人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心头颤抖得厉害,手里丝缰都快攥不住了,哪儿还有心思与曹操闲聊?
“董国舅,您看见没有,刚才路过的就是太学啊!”曹操不叫他将军,而唤作国舅,话里话外透着恭敬,“房舍厅堂虽然烧毁了,但外面石碑还在呀!昔日杨赐、马日磾、堂谿典、蔡邕等博学大臣校订六经立碑镌刻于外,如今这几位高贤已经先后作古,可惜啊可惜。”
“将军说的是。”董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
曹操忽又伸手点指远方一处山坡:“这地方我可熟悉,初登仕途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曾与桥玄、蔡邕,还有汝南王儁、南阳楼圭闲游至此,得桥公教诲、闻广陵之音,实是终生难忘啊!”
董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他总以为后头的大戟、大枪要砸过来,禁不住回头瞅典韦和许褚。曹操斜眼瞟了他一下,心中颇为得意,要的就是让他害怕,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道:“国舅,您怎么了,为何总往后面看呢?”
董承脸上羞赧,怕曹操小瞧还得编瞎话:“我是看看御驾跟上来没有,怕当兵的惊驾。”
曹操佯作不快:“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我的兵可是有规矩的!”
董承吓得身子一斜:“在下失口……失口……”
“不过国舅真是干国忠良啊!”曹操见他脸都白了,赶紧笑着奉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天子安危,操钦佩得紧。”
董承不敢担当,故意自我作践道:“不怕曹将军笑话,我那小女为贵人,一身荣辱皆倚仗天子。只有皇上安然无恙,我那女儿才有好日子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