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无奈的故事都是因为没能耐得住寂寞。贾小野的故事压根不能用耐不住寂寞来形容,那是十足地源于无耻。
可她自己并不觉得,她讲的是英雄莫论出处,笑贫不笑娼,所以每天都花大把时间狂蝶穿花般在多伦多最有钱的富人区吊膀子,直把上层社区意念为平康巷陌。更无耻的是居然还想拉上我。
我自知没有“花艳惊郎目”的资质,忍痛推却:“多谢你的赏识,不过我年老色衰,只适合走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苦命道路。”
真够呛,选搭档的眼光如此之差,想必钓凯子的水准也强不到哪儿去。来加这一年我三十岁整,年幼无知时尚没想过吃青春饭,难不成越老越糊涂?况且这碗饭听说也不好吃。
贾小野厚颜如十重铁甲,继续诱骗我这清纯老妇:“不是我吓你,没钱没身份的女人到最后走的都是这条路。你年纪虽大,不过长得年轻,拉出去说你二十岁也有人信。老外的智商低着呢,我俩联手,什么样的男人摆不平?”
她说这话时纤手一挥,大有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的气势。承蒙这朵野玫瑰看得起我,然而盗亦有道,在没有父亲等着下葬的窘境时,不必卖身。我暮夜却金:“我来多伦多只想过平凡的生活,豪门哪那么容易进?平凡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呀。”
“没有钱的生活永远不可能精彩!”贾小野怒发冲冠,气咻咻地舍我而去,因走得急圆润的屁股碰到桌角引出一声娇嗲。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过心里还是一颤。有这样的身段完全可以独闯江湖,何必联手?
女人有好多种,贾小野是最原始的,所以她以色事人从不以为耻。然而同是以色事人,她却极度瞧不起在KTV陪酒陪玩的留学生范露露。私下里她曾这样高高在上地点评:陪了男人一个晚上才挣一两百块?真给女人丢脸。陪男人,要陪到堂堂正正住豪宅分遗产才够味,小打小闹的算什么呀!
我听得咋舌,转而心酸至极:被老板呼来喝去,对客人赔笑脸,奔走一天,脚出血泡,不过七十加元。可我还做得扬眉吐气呢。悲乎哀哉!人间正道偏道都是沧桑啊。
在沧桑中行走的还有一个女孩儿,叫张楠,多亏有她我才不至于堕入风尘。我林宵小、张楠、范露露、贾小野四个女孩儿共租一幢洋房,不久即分成两大阵营。一方出苦大力以求草间存活;另一方则草媚罗裙游走在纸醉金迷中。我与张楠明显位居社会的最底层,一侍候人吃饭的(饭店招待),一侍候人洗头的(发廊小工),特有共同语言,如三生石上旧精魂般一拍即合。我们都是那种为情而活的人,所以不敢以色事人而让未来的另一半神伤。当然这不过是政治上的说辞而已,当贱人也是要有资本的。青葱玉手日渐枯槁如九阴白骨爪,自己看了都惊心,哪个富贵公子敢近身?
对,我们都称贾小野为“小贱人”。她自己也乐颠颠地接受,且发誓要把这种“贱”的精神发扬光大。贾小野自有她的理论:女人都是贱的,区别是有的被男人作践,有的被自己作践。然后她就会用纤手指着我和张楠道:“你们就属于自己作践自己,等想通了找男人作践时也没机会了。”
一语中的。贾小野其实是个先哲。当时间呼啦啦地从我们身上碾过时恍然惊悟:为什么当初要自己作践自己?
在加拿大似乎把异国人分成两种就对了:有身份和没身份。有身份的人不管长得多么猥亵亦威风凛凛,大有“本宫如月,光彩众星稀”的气势;没身份的人纵有姑射冰肌也是一副“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的苦难模样。为容不在貌,在乎身份也。
四个女孩儿初次聚头时曾逐一坦白自己的身份问题,听得我这个乡巴佬一惊三叹。我的方法最老套,中介帮我办了个工签,说某某公司强烈需要我的帮助,仿佛没有我公司就会倒闭。移民局一看我这么重要立马让我过来了。其实公司需要的只是我的钱,哪有帮忙不收钱的道理。所以我很忙,忙着打黑工交税养活自己,忙着日日祈祷两年后移民局再网开一面让我落地生根。
范露露的方法最正统——留学。留学该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如果你家有足够多的钱。露露应该不算,因为她要打工挣伙食费和学费。虽然工种备受争议,可到底是靠自己,比起以留学为名在这儿花天酒地的富二代们强了不止百倍。
贾小野直言自己是踩着一个男人的身子过来的,利用完那个四十多岁早已秃顶的男人后就光明正大地与之扬镳。望着她光芒万丈的脸我壮着胆子问:“你就不怕良心上过不去吗?晚上睡觉会不会做噩梦?”贾小野冷笑道:“我也陪了他两年啊,公平交易。他那种没前途的人怎么能留得住我?”我还不死心:“他就答应离婚了?”“不答应还能怎样?加拿大人的地位排序是老人、小孩、女人、狗。男人排在狗之后,还能兴什么风浪?惹恼了我,告他虐待妇女,咸鱼一辈子也翻不了身!”贾小野讲她的故事时一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英雄模样,让我恍惚觉得她就是传说中的毒蝎妖转世。以后与她交往时心存芥蒂,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她卖身为奴还虔诚地为她歌功颂德。
张楠获得身份的手段是我一辈子打破头也想不出来的,听完后忍不住呵壁问天:女人啊,你到底可以多强大?她本以留学身份登陆,下了飞机却直奔难民处报了政治难民,愣说自己曾参加过学潮,受中共迫害逃离大陆。移民局似佛祖大发慈悲,三个月就给了她别人盼了一辈子的绿卡。
我听得眼睛都绿了,起身就要去报难民,理由帅得一塌糊涂,什么名门遗孤,什么大法九段高僧,必要时当场自焚也在所不惜。张楠摇头叹息:“你来了这么久才去报怕是晚了,移民局又不是一群傻子,我若不是一下飞机就去,他们也不会相信得那么彻底。”我胸口似被大锤砸中,一口鲜血险些喷出,有气无力地叨念:晚了,又晚了。
说真的,慢半拍是我人生的致命伤。大学时代男女间游走情场,内外双修,偏我在那儿非礼勿视,守身如玉;工作后情场老手们都隐退江湖,男婚女嫁,我可倒好,还在为初恋献给谁心烦意乱;等到同辈们在为下一代的奶粉选什么牌子头痛不已时,在下终于有幸被一哥们儿折磨得“量减杯中,雪添头上”,正式开启了落笔风雨惊的情爱之路。如今更是惭愧,棺材木双手都快抱不住了还在同二十出头的留学生们同台献艺,想想都心惊。
贾小野咧开猩红大嘴笑得惊天动地:“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是处啊。”
我忙坚决否认,就差去医院开证明了。人生就是这样荒唐,之前还在为那哥们儿欺骗了我的身心恨不能生吞卿肉,现在倒真心感谢他的禽兽行为,至少当有人大骂“老处女”时我不再心惊肉跳。
“喂,说正经的,你第一次是几岁呀?”难得贾小野这么正经地同人类说话,我少不得认真回答:“嗯,二十五——四,三,二,一岁吧!”分明看见这姐们的嘴大如血盆,口改得依然迟了。贾小野满楼乱窜嘲笑声不绝于耳:“Lucy,Nancy,惊天新闻——宵小一直处到二十五岁,出土文物啊……”
自尊心大受打击,奇怪,这事做早了还有奖不成?范露露、张楠一路跑下楼来,踩得地板咚咚响,三人笑得抱作一团。我抗议:“无不无聊,吃饱了没事干是不?”
“不是,你丫也太纯了。”贾小野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意犹未尽继续总结,“就是一个字——纯。”
那个“纯”字越听越像“蠢”,越听越慌乱:“那你们多大呀?”
范露露报十八,张楠报十九。贾小野拈花微笑。我恶毒地想八成她在娘胎里就已经不是了。听她道:“我小学六年级。”
听听,小学时我还不知道人有公母呢,人家就已经在为人类繁衍作实践了。
忽地想起一个典故,五世纪时一个叫阿提拉的匈奴王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花烛夜,死于性交高潮中。奸笑道:“小野,我强烈推荐你一种死法,死于性交中,否则天地难容。”
她龇牙扑过来,我大笑着躲开。我是认真的,《易经》讲一阴一阳是为道,贾小野会先得道也未可知。更何况求仁得仁,即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