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诗人的房门和我那屋里的格局差不多。我进门后注意到靠墙的条桌上立有一个相框,像框里是一个笑吟吟的女子。冯诗人跟在我的身后说,有什么事吗?我转身看着他说,听见你在哭,是出什么事了?他那疲惫而哭过的脸上立即露出歉意。打扰你了,他说,我实在忍不住。晚饭后我又去了坟地看她,还没走到她的坟前,突然看见她已经站在那里了。她穿着白衬衣,着一条带背带的蓝色工装裤。她看见了我,还向我招手。可是我走过去,却只见一堆坟土了。我想,我还是应该死,她一个人在坟里太孤单了。
冯诗人一边说,一边双腿发软地坐在床沿,埋头又呜咽起来。他的头发已长得盖住了衣领,胡子茬在嘴唇和下巴一带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我安慰他说,你别太难过,能在这里陪着她,她已经很满足了,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痴情的。
他抬起头来,像无助的孩子似的问道,她真的满足了吗?
我肯定地点头。这时,他突然转脸望着敞开的房门外,惊喜地说,你快走吧,她来这里了,我看见她在门外闪了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因为我实在不能再打扰他。让他在幻觉中和她相聚,这没有什么不好。
我再次关灯睡觉。屋子里有谈谈的香气,是哑巴送来的那支小黄花发出的。我将它插在一个盛水的瓶子里以后,香气就一阵阵出来了。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折断了以后也可以复活。我再次突然醒来,已过夜半,我听见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很低,很模糊,就像我前夜在堂屋里听见存放骨灰的屋子里发出的絮语声一样。我忍不住再次走出门去,听见那低语声是从冯诗的房里发出来的。我想努力分辨这语音中有没有女人的声音,但混沌的絮语让我无法分辨。我走过去,将耳朵贴在冯诗人的房门上,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我无比惊骇地后退一步,赶紧回到了我的房中,不然的话,那女子开门出来就会和我迎面相遇。在这之前,我将冯诗人说的话理解为幻觉,而刚才听见的声音,证明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知之甚少。
我来墓园后第一次迎来了下葬的人。来了很多车很多人,让我封闭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气。
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雾,光线一直很暗。上午9点,杨胡子便说,前来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面去等着。我们出了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在那片用于停车的荒地上站住。这地方看来并不常停车,有的地方野草已长得两尺多高。
不一会儿,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汽车声。有一阵子,汽车还响起喇叭,是不间断地惊响,司机这样按喇叭不知是什么意思。很快,汽车出现了,领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那车带着风向我们驶来,车轮下有碎石被压飞的声音。
突然,站在我身旁的叶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并且还在发抖。我侧脸看她,她正咬着嘴唇,很紧张的样子。很快,大约有七八辆车都已在空地上停稳,车上的人纷纷出来,在一个捧死者遗像的人后面列成了长队。他们都戴着黑纱和白花,使这支队伍笼罩着一种肃穆的气氛,直到这时,叶子的手才不再发抖,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按照分工,杨胡子他们带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叶子领死者家属去屋里取存放在这里的骨灰。跟着我们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进了堂屋,我给他们倒上茶水,叶子便进里间拿骨灰。那男子将茶杯推向一边,不愿喝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我说,你们这墓园有点不对劲。刚才车快到这里时,在转弯处有两个人老是走在我的车前不让路。从雾中看,好像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我拼命按喇叭也没用,只好停下车来下去看,路上又没人了。
这时,叶子已拿了骨灰出来,听见这话,什么也没说,便叫他们签字领骨灰。那两个人走后,我对叶子说,那司机讲的事,真是奇怪。叶子说,没什么奇怪的。初来这里的人,都会一惊一乍。像我们这样在这里待久了,也就什么都习以为常了。
叶子以过来人的口气作出的解释,不能让我信服。我说,那么,你刚才看见车来为什么那样紧张?叶子说,我紧张,是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车开得快,我怕它撞着了我;也许是我怕闻汽油味,那气味让我过敏。
叶子一边说,一边就在脸上抓挠起来。果然,她的脸上已起了两团微红的风疹块。
她这还真是过敏。但是,她刚才害怕得抖成那样,不禁让我对她的这种过敏感到蹊跷。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很职业地说道,您好!西土墓园。一个男人的声音便问,前来下葬的人都到了吗?我说到了。
那人便说我给来这里的好几个人打手机,怎么不通?我“唔”了声没法回答,便示意叶子来接电话。叶子接过电话,听了一下后说,对不起,这里频障,手机接不到信号。需要叫他们来这里接电话吗?叶子说完,又“嗯”了几声,便放下了电话。
我说,频障?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叶子便半开玩笑地说,不然这里怎么叫墓园呢?我和冯诗人来这里时都带着手机的,可是没用。现在电视机又坏了,给镇上的维修站联系过,别人一听说是墓园,便借口事多人少来不了。不过这样也好,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来了。
叶子说话怪怪的,什么叫“把我也吸引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即反击道,我是只能如此,没有你的条件好,从山里出来打工,还带着手机。
这话也许让叶子感到意外,她略显慌乱地说,山、山里出来,就不该有手机啊?你别小看山里人了。你、你瞧不起我,还向我借书干什么?
叶子一急,小孩子脾气也出来了,我急忙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留在这里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师的。
叶子便“扑哧”一声笑了。什么老师?鬼老师。她说完这话还做了一个鬼脸,我看见她脸上的风疹块已影响了她的美观,这张脸不禁让我产生了一点点怕意。
丧礼比其他活动来得都短。没过多久,外面已有人的嘈杂声和汽车发动声。接下来,汽车开走,远远近近全都寂静下来。连树叶落在院子里的声音也能听到。人来人去之后,我强烈地有了与世隔绝之感。没有电脑,电视也坏了。我曾后悔过没带手机出来,现在看来,带来也没用。这里是一片连电子信号也没覆盖的地方。
叶子一直坐在那里,用手撑着额头。当院子里又掉下几片树叶之后,她说,不行,我的头很晕,背上也有些发痒了,我得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今天就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值班了,不过想来没什么事的。
叶子就是比我聪明,有病知道去医院。而我,有伤有病都听杨胡子安排。不过,我不装得傻兮兮的,杨胡子信得过我吗?
叶子出门一会儿,周妈回来。她兴致很高地说你怎么没去坟地看热闹,鞭炮都放了几大串。我说我得守在这里呀。说实话,下葬的场面我也是想看看的,不过这里的人分工不同,得听杨胡子的。
周妈看了热闹立即进厨房做午饭。我走进屋问她道,杨胡子他们呢?周妈说,还在后山转悠呢。杨胡子平常不怎么去那里,今天趁着来了那么多人,还放了鞭炮,阳气大盛,他也就在后山多转转了。
我说,他怕去后山,是不是?
周妈一边淘米一边说,也说不上怕,他守了几十年的墓,什么没见过?不过人老了,阴气重了,还是少去那里好。
我看见周妈将淘米水并不倒掉,而是盛在一个木盆里,小心地放在墙边,便问,留着那水有什么用?
她看了我一眼说,这都不懂呀,去了坟地,用这水洗洗脚,走夜路就不会遇到鬼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周妈的这种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将信将疑,并且在后来的危难中,还使用过她的一些方法。这说来不好意思,但人只有到了我这境地,才知道什么是必须。
叶子这次去西河镇,是真实的。上次周妈说她去了镇上,并留在了紫花那里过夜,而事实证明,她那天并没远走,并且夜里就已在房间里梳头化妆。只是,早晨她又从院门外敲门进来,关于她的这一诡异除了我还没人知道。
这一次,我估计她真会留在紫花那里过夜。想到她俩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里就吓得发抖,对人的真实性完全失去了判断。不过,像要清除我的疑虑似的,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叶子便回来了,拿了好几种药,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扑尔敏”,没错,她真是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