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现让叶子如释重负。她站起身说,大许,你在这里值班吧,我的头痛得很,要上楼去休息一会儿。说完,便向门外走。不料罗二哥的动作更快,他已站到门口挡在叶子的面前。他说,头痛?怎么回事?我用车送你去西河镇看医生。
见此情景,我赶快走过去说,罗二哥,她头痛不碍事的,可能是昨夜上坟山受了点凉,我那里正有感冒药,吃了就会好的。说完,我转身对叶子说,你跟我上楼拿药去,走到楼口时,我还故意牵了一下叶子的手,我想这会让那个姓罗的气得吐血。
我将叶子送进楼上的房中,转身下楼时,罗二哥已经走了。周妈从厨房门口走过来对我说,你以后可要小心点,罗二哥走的时候问我,今夜谁上山巡墓,我说该轮到大许了吧。他便说,这个姓许的小子,老是装神弄鬼。昨夜坟山上的小鬼和他有没有关系,我还得调查调查。
我的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感觉。我并不怕这个姓罗的作什么调查,而是担心他的搅局,影响了我搞清这坟山真相的正事。
晚上仍然是睡不着觉,尽管我不好意思继续称腰痛,可叶子还是让我再休息一个晚上,说是冯诗人也乐意替我上山去的。我想,这主要是这天上午罗二哥纠缠叶子时,我替她解了围,她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好意吧。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墓园的种种谜团,人和鬼混在一起,使我寻找真相的工作步履艰难。朦朦胧胧中,我听见冯诗人和哑巴的房门响了,然后是下楼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他们上山巡墓去了。
我突然想见到叶子,看着她,听她说话。我这一刻的冲动与作为暗访记者的任务无关,尽管叶子的身世迷离,甚至人鬼难辨,可我这一刻没有了探究她的想法。我只想在这孤寂的墓园之夜和她待在一起,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流转,以及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沉迷的气息。
这是夜半时分,我走上阁楼,从门上的副窗看,屋里没有灯光,叶子显然已睡了,这令我失望。我在门外的暗黑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用指头敲响了房门。
叶子睡得不沉,或者说是睡得很警觉,因为在我敲响第一声房门时,她便问道,谁呀?我说,是我。她说,有事吗?我支吾着说,也没、没什么事,只想和你聊聊天。她便打了一个很深的呵欠,然后说,明天再聊吧。
她的这声呵欠让我感到自责,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虑别人的休息了。可是,听见她的声音,那带着睡意而又动人心弦的声音,我发觉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着门对屋里说道,这样吧,你再睡上一会儿,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我在这门外待着,到时再叫你起来聊天怎么样?
没想到,听见我这么说,屋里的灯亮了,很快,叶子来开了房门,她说,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进到屋里,我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的气息从她离我很近的身上和床上的蚊帐中这两个方向袭来,我有些激动和晕眩。
她觉察到了我的这种状态,便说,屋里太热,我们到屋外的平台上去坐吧。
平台上果然有凉风,夏夜的凉风从坟山上吹来,让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缓慢起来。这样也好,我的思维转动起来以后,也不至于让我坐在这里像个呆头呆脑的愣小子。
我说,坐这里真凉快。说出后我发觉这是废话,这说明我今夜见到她时特别迷糊。
她说,不只是凉快。这里正对着坟山,山上有什么动静的话,在这里也能听到。
她的话刚完,好像是为了证明似的,黑暗的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那种我最反感的夜鸟的怪叫。
我说,守着这坟山,你怎么就不害怕?
她不吭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大许,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这里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观察我,是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会有疑惑的。
叶子坦诚地讲起了她的经历。她真是山里的女孩,不过她爸是乡上的中学老师。她爸没让她上过学,而是在家里单独教她。从认字写字开始,到读《诗经》、《史记》以及中外名著,这使叶子在1八岁时拥有的知识已不比大学生少。不幸的是,叶子19岁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种病,时不时地莫名昏迷。她陪着她爸,乡上县上包括省上的医院都去过了,她爸的病既没找到病因也不见好转。
两年后的一个赶场天,离她家不远的小镇上有一个道士摆摊算命,叶子便去给她爸算了一命,道士问过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关情况后说,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桠口上,沿着山谷以东南方向来的孤魂野鬼都要从你家路过。你爸丑时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缠上了。叶子便问鬼魂为何从东南方而来,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说,从这往东南方二百里内,必有一大坟场。叶子又问,那我爸怎样得救?道士说,忠可报国,孝可扶家。让你爸的儿子去那坟场,服侍鬼魂三年后,你爸定可康复。叶子说,我爸没儿子,只有我这个独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说,女子女子,女可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样的。叶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亲,她决定去那坟场试一试。辗转找到这里之后,半年时间,有人带信来说她爸已减轻了不少,这让叶子坚定了在这里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叶子的故事让我感动。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镇时,为何没直接到墓园来,而是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此刻,我对叶子已充满了爱怜和信任,于是便冲口而出提出了这个疑问。
叶子显然吃了一惊。你认识紫花?我说是来西河镇的车上认识的。她便匆匆地说,住三天,没什么奇怪的。她那里饭菜好吃,尤其有一种叫黄须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鲜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里多吃几顿。
叶子的解释让人难以信服。一个身负救父使命的人,不会因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种,吃了人不会死,但会变傻。会不会,出来旅游的叶子正是吃了这东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绍到这里来工作了。紫花说过,每给杨胡子介绍一个守墓人,会得三百元介绍费的。
我心里沉重起来。可怜的叶子,她刚才所讲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帮她编造的,吃了那带毒野菜的人,也许会傻到对什么都言听计从。
我和叶子一不说话,平台外面野地里的虫鸣声便显得更嘈杂了,还有坟山深处那种怪鸟的叫声不时传来。叶子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怎么,还在怀疑我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的事吗?看来,你是个智力不错的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在那里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园的日期,道士说了,到墓园得择日期,必须是阴历的初一或十五这两天。我到达西河镇是农历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还记得,三天后我到墓园住在这楼上后,晚上走到这平台上,抬头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我便哭了……
叶子说到这里便低头不语,是说起往事时让她动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到此时还在怀疑她的行踪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种害人谋财的坏女人,而且叶子的谈吐和思维,你能说是傻吗?
叶子低头不语时的样子,让我真想抚摸她的头,从头顶一直顺着长发抚下去。可是,我没敢这样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抚摸女孩的长发,便是在空难现场,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我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我想她不会怪罪我的。
叶子的身世已经明了,我真想对她说,你在这里还有一年多时间,我愿意一直陪伴着你。我还想和她同样坦诚地讲明自己的身份和到这里的任务。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开这墓园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这天晚上,当我就要开口向叶子讲明自己的时候,是坟山上夜鸟的怪叫打断了我的思路。在这凄厉的啼叫中,作为特种兵的守则与纪律突然在我心中醒来。无论如何,在任务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将给自己带来致命的灾难,这对特种兵或暗访记者都同样适用。
果然,思维一冷静下来,我心里生出了另一个疑团,这就是,我到达墓园的当天,叶子没下楼来吃晚饭,周妈说她去西河镇了。可是夜里,我却从门上的副窗望见她在屋里穿着猩红色的睡衣梳妆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却敲响院门从外面进来,并声称是从镇上回来的。
这个疑问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问她?正犹豫时,叶子抬起头望着了我,那眼里满是泪光和坦诚。于是,我来不及作更多考虑,便向她提出了这个疑问。我期待着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释。这虽然会使我骨子里对神秘的向往未得到满足,但我还是更愿意看见一个清晰、平安并将拥有幸福的叶子。
然而,叶子的反应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没有对此事作任何解释,而是惊叫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在屋里呢?那天晚上我住镇上紫花那里,第二天回来后,进屋后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住过的迹象。你所说的事,完全没有可能的。
叶子的话中,除了震惊和困惑,没有任何抵赖的意思。我相信她,于是说,那、那女孩会是鬼吗?你说过,这阁楼的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的。
叶子的语气已平复下来,她说,如果你亲眼看见,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过我不害怕,因为我来这里就是服侍鬼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