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下的一团火映出来的。我借着这亮光侧过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吗?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
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却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啊,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一样往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我在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次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有点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住,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来,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啊!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
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三点过六分,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到住院楼,在暗黑的林荫道上曾两次相遇同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如果那张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我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晃动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黏糊糊的。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哐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扶起那个刚才在梦中被我蹬倒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医院的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进行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四点一刻,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室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转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在这一刹那间,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的楼梯上,但看见的同样是一个自缢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
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就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我回到值班室,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回去取。虽说老太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
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这时,又传来了第二声,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啊,屋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便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对其他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我困了,便伏在桌上,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回到那屋子来了……”
“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黑不久我在林荫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做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出有点担心的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今晚是先定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乱猜了,我已经跟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作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我以为它是正常的病房,也没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心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他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