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惊吓使我天亮时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中射进来,世界明晃晃的似乎毫无秘密可言。而就在昨夜,严永桥的脸就贴在这窗玻璃上,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快相信显灵之说了。
人的躯体是一种物质存在形式,除大部分是水以外,还有磷、铁、锌等各种各样的物质。这种组合被拆散化解之后会有另外的形态吗?水被置于零摄氏度以下时变为固体的冰,若给它几百摄氏度的高温,它又变成气体升上虚无的高空。但是,它仍有还原为水的时候,当雨水在地上流淌,就是它重新显形。
这番胡思乱想是从董枫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在医院的花园里看见她时,她正在一根铁丝上晒床单。她穿着一件被身体绷得紧紧的黑色T恤,下配牛仔短裤,是长腿女郎自信的一种打扮。平时看惯了她穿着护士衫的样子,此时我走出住院楼看见她的背影时,差点没认出她来。一床方格图案的床单在光影中微微飘荡,她踮起脚尖,举手去抚平床单上的一点皱纹。这一瞬间所传达出的生活细节的温馨和她惊鸿一瞥的优美曲线融合在一起,使我明白了张江为什么会在以前的阳台一瞥中便跌入情网。
奇怪的是,董枫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洗床单呢?她说她已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来了。在外租住了两年的房子已经退掉,她说那是一间鬼屋,吓死人了。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记起了那个拎黑雨伞的幽灵撞到我家时,曾说过董枫的楼上搬来一个新邻居,是个脖颈僵硬的女人,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即将发生的恐怖事件的预言。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我记起了上次在董枫家时,深夜的寂静中突然有什么地方砰地响了一声,我找遍各个房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看来,那房子真是有什么问题。
董枫拍了拍晾着的床单,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草地上坐下。她说:“事情比你想的还要可怕。如果只是严永桥的瞎说倒没什么,尽管我以前不相信找你的人真是严永桥,因为我相信人死后不可能再现。当然,我现在对这个确信有点动摇了。
“但是,严永桥生前就是个精神病人,典型的妄想狂,所以他敢把自己想成是我的丈夫,其实他最多是在住院时看过我一眼而已。他的瞎说也没有根据,因为我的楼上并没有搬来过新邻居,也没有上下楼时一边走一边说胡话的女人,这些都是他的妄想,我并不害怕。还有你上次在我屋里听见的响动,第二天我就证实了,是架上的香皂盒跌落到浴缸后面了。所以这之前我仍安心地住在那里,我没想到真的有可怕的事发生。”
董枫停了下来,显然那可怕的事让她现在还心存恐惧。她低下头,看着爬上她小腿的一只蚂蚁,那蚂蚁跑跑停停,因误入歧途而不知所措。她用手指将那蚂蚁掸回到草地上,然后继续说道:“最先发现可怕征兆的应该是张江。你可能还记得,他说他第一次冒昧来找我时,推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老太婆。当时是深夜,屋里又没开灯,张江只依稀看见老太婆的轮廓,听见她苍老的说话声。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当时都把这件怪事解释为张江走错了门,尽管张江肯定地说他没找错地方。
“这事让我狐疑了几天后,也就慢慢淡忘了。你知道,我上夜班时都是白天在家睡觉,最近,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好几次听见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是老太婆的声音,苍老而干涩。我一惊便醒了,再听,屋里安安静静的。我想是错觉吧,于是又睡去。有一次睡得特别沉时,突然,老太婆的尖叫声把我惊醒了,醒来时,那尖叫的余音还在。我的心咚咚直跳,额头上出了冷汗。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室内无任何异样,有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将写字台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我将客厅和卫生间都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重新想起张江的奇遇,难道,我这已经租住了两年的房子里,真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太婆出没?我叫来了张江,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在我屋里反复察看,没有任何可疑的发现。他教给我一个方法:在睡觉时打开录音机,看能不能录下老太婆的声音,这样,听着录音带来研究,或许能发现破解的线索。我照此试了两次,结果是什么声音也没出现。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江终于将此事的真相查出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去找了此房的房东,房东说,三年前,他七十二岁的母亲是死在这间房子里的。听说了我的遭遇后,房东表示,他亲自到这屋里来烧点香和冥钱,他母亲也许就不会再回来打扰了。
“这事的结果吓出我一身冷汗,当天我就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来了。我在屋里给房东留了一张字条,说明租房合约从今天起中断。这房东太不像话,租房时未向我讲明这房的实际情况。张江让我去向他索赔,但我觉得太麻烦,我只想离这房远远的,从此忘掉它的存在。”
董枫的讲述让我似信非信。不管怎样,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了,我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我安慰她说:“你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老太婆显灵?只是知道了那屋子的过去,住在里面确实心神不定。不管怎样,搬到医院宿舍来就好了。”
“不好,”董枫抬起头,注视着住院楼的窗户,说,“我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我的预感准极了。你说,我是不是触犯了什么人,才老是看见死去的人?”
“还看见谁了?”我问。
“单玲!死在黑屋子里的单玲。”董枫说到这事时声音就带着恐惧,“她坐在屋里,这样,这样梳头……”董枫用手比画出梳头的姿势。
“不可能是早已死去的单玲。”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把发生在黑屋子的事搞清楚,包括昨天夜里出现在我的窗玻璃上的那张脸。”
此刻,我虽然将话说得很坚决,但身上却感到一股寒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应该有来由,有原因,而我和董枫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似乎是幽灵的包围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住院楼的窗口,我发现有精神病人在向我们这里张望。
这个夏天仿佛夜夜有雨。下午,我看见董枫晾床单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刚一到黄昏,乌云就升起来了,到我临睡觉时,闷热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难道,今夜又将发生什么事情?过往的各种怪事已使我对雨夜产生了本能的警觉和恐惧。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不论它怎么奇怪,一闪而过也就罢了。但是,任何偶然的东西,如果反复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纳闷。比如,你走在街头,看见一个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会觉得异样。接下来你一转弯,又遇见一个戴黑纱的人迎面走来,你仍然觉得没什么。然后你走进商场,在拥挤的过道中发现一只这样的手臂正紧靠着你,这时你可能就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你拐进商场的卫生间,里面唯一一个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东西,到这时你一定会大惊失色。这就是我惧怕雨夜的道理,任何偶然的东西只要反复出现,都足以让人神经崩溃。
这一夜,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我没敢再去贴着窗玻璃张望。闭上眼,却看见一把黑雨伞的金属伞尖上滴着水。我翻了一个身,想强迫自己睡着,却又仿佛看见董枫苍白的脸,在雷雨夜的闪电中,在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正抬眼看着她……我翻身起床,刚想去书架上抽一本书来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想起了某本书里夹着的那张照片,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孩。吴医生收藏的这张照片使我联想到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可董枫说长得不像,那么,这女孩是什么人呢?
第二天醒来,又是耀眼的阳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区转了一圈。人不能预测自己的经历,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走在病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奇怪。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前,我推门望了一眼尚未住进新病人的空房,病床上的白被单铺得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床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这种对比使室内像一幅木刻画。
我上了二楼,本想到女病区看看的,但突然对一个人去黑屋子感到有点畏惧,便一转身,向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吴医生的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又宽敞又凉爽,他说过,他上夜班时,白天那里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里坐坐。
我推门而入,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墙上有很多病人家属送给吴医生的锦旗,这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所具有的荣誉。桌上叠着几份病历,一定是吴医生昨夜上夜班时正研究的病例。我没有翻看这些病历,因为我对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经没有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分裂、抑郁症、妄想狂等等,想到这些名词我就感到压抑。
当我将眼光从这些病历的封面上抬起来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已经进了这间办公室。她进来时脚步一定很轻,以致我完全没有察觉。
“我找吴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这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时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娅,大家都叫我小娅。”她眼光闪闪地对我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乐于与人交往,并且一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么,吴医生出去了?”
我告诉她吴医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里休息的。她就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余。她说:“既然来了,我就给你讲讲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
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四十多岁的年龄再加上还算沉稳的神态,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