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过后,从你的床下爬出一个人来是什么感觉?郭颖事后回忆说,那一刻她差点吓得昏死过去。当时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视线也变得模糊,墙壁似乎也有点摇晃。那人像一头黑色的怪物从床下爬出,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额头上、手背上浸着血迹。
“别怕,别怕,是我啊。”那人站在她面前急切地说。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挂着绝望。
郭颖这时已本能地蜷缩到床角,她定了定神,这不是吴晓舟吗?这个同班的男生半夜三更钻到她的床下来干什么呢?他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你,你干什么?”郭颖还没从惊恐中完全解脱出来,但话音里已经升起了怒气。
“卓然死了!”吴晓舟哽咽着说。
“怎么会呢?”郭颖几乎是叫起来,“精神失常怎么会死人呢?前段时间我们去医院看她,虽然她仍是低头无言,但已没多少胡言乱语了。她母亲说让她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下学期就可以回校上课了。”
“她是昨天死的。”吴晓舟木然地站在屋中说,“我昨天去她家看她,她已经不在家了。她母亲说,突然大出血,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晚了。她的胃里有很多玻璃和铁钉,天知道她是怎么吞下去的,也不知道她吞这些东西有多长时间了。死时,人已瘦得像一根藤。”
“啊,太惨了!”郭颖哀叫道,然后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向吴晓舟问道,“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说完这话,郭颖才突然意识到蜷缩在床角的自己仅穿着内衣。她一把抓起堆在床尾的一条连衣裙套在身上,然后移到床沿坐下,两眼恼怒地盯着吴晓舟。
“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回寝室来。我看见你和谢晓婷去后山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我不愿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刚才听见你回来的脚步声,我一下子慌了神,才从卓然的铺上跳下来,躲到床下去了。其实,我不应该躲起来的,因为我到这里来也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卓然的床铺或枕头下面有没有日记本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不能散失的。”
“你找卓然的日记本干什么?”郭颖的恼怒并未消除。
“是这样的,”吴晓舟可怜巴巴地说,“我和卓然相爱已经很久了,是从大一开始的。卓然怕同学们知道了会打趣她,我们便一直没有声张,约会也是很秘密的。因此,我今晚来这里找日记本也想避开你们。我在卓然的床铺上什么也没找到,想到她现在已魂归西天,突感万念俱灰,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便用拳头打墙,用头碰床头的栏杆。如果不是听到你回来的声音让我中断了悲伤的情绪,我想我会死在卓然的床铺上。真的,那一刻真的想死。”
“哦。”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堵在郭颖的胸口,有惊奇,有悲伤,还有一些感动,“你痛吗?”她一边问,一边找出纸巾来捂在吴晓舟的额头上,“按住纸巾压一会儿,这样可以止血的。”她吩咐道。
吴晓舟穿着黑色的背心,他抬手捂住额头时,手臂上已经有了凸起的肌肉。这位身体偏弱的校园诗人看来已强健了许多。郭颖猛然想起她每天早晨起来跑步时,总会看见吴晓舟已在朦胧的黎明中锻炼,吊单杠、做俯卧撑,原来这是爱情的力量吗?他是否想在卓然眼中让自己强壮一些?
郭颖还记起了吴晓舟写过的诗,句子已记不得了,但诗里面有“丝袜”“毒蛇”等字眼,给郭颖留下过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两个形象都是后山的隐秘和传言。难道,吴晓舟或者卓然,和后山的怪事发生过什么联系吗?事实上,卓然的精神异常就是从后山拾回那个发夹开始的。
“卓然是什么原因精神失常的,你知道吗?”郭颖让吴晓舟换一张捂在额头上的纸巾,同时问道。
“我,不,不知道。”吴晓舟语无伦次地回答说,“也许有遗传的因素吧。但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一代有没有人得过精神病,我也不知道。”
看来,为回答这个问题,吴晓舟把进医学院两年来学到的知识都用上了。但这显然不能说明问题。郭颖认为,卓然的精神失常与后山及那个发夹有直接关系。
“你一定听说过,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曾经死过一个女生,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多年后发现时,只有一堆白骨了,另外还有一只发夹。那会不会就是卓然从后山拾到的那只发夹呢?”
“怎么会呢?”吴晓舟肯定地回答说,“二十年了,那发夹不会还在后山上。而且,在防空洞发现发夹的事也仅仅是传言,谁真的见过呢?”
“但是,”郭颖认真地说,“卓然确实是戴了那捡回的发夹后开始头痛的。后来她病重住进精神病院后,我和谢晓婷在这屋角看见那发夹就心烦,商量后,我们便把它扔回后山去了。第二天,我们又觉得还是该把那发夹保留下来,因为如果今后再出什么事,那发夹也许是一种线索或证据。这样,我和谢晓婷又去后山找那发夹,奇怪的是,它失踪了。我们清楚地记得是把它扔在一棵树下的草丛中的。那棵树我们记得很清楚,可是发夹不见了。”
吴晓舟在椅子上坐下来,额头的出血已止住了。他说:“这我说不清楚,也许……”
“还有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听说过吗?”郭颖突然想说出所有的疑问,“老校工看见过,谢晓婷也看见过,在夜半的后山,一闪就不见了。”
“哦。”吴晓舟满脸茫然,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该回男生宿舍去了。
郭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便安慰了吴晓舟几句,并提醒他下楼小心,因为走廊和楼梯上的灯都熄掉了的。
吴晓舟走后,郭颖关上了门,回转身来,倍感室内的空旷和寂静。她望了一眼卓然的铺位,两年来亲密无间的同学睡过的地方,此时却让她生出一丝恐惧。
她匆匆地上了床,望着床的顶部,卓然曾经就睡在上铺,夜里翻身时,床架便发出响声。她不敢再想了,用手捂着眼,想尽快睡去。
在同一个夜晚,除了早早睡去的人经历大致相近以外(其实梦也是千差万别的),凡是醒着的人,在同一时间却遭遇着完全不同的事。命运之手让人对下一刻无法预测。
比如这个夜里,夜半十二点之前,郭颖和谢晓婷在后山上共同发现了凉亭里有人。然后,谢晓婷独自从迂回的道路向凉亭潜过去。从这一刻开始,她和郭颖的夜间经历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轨道。看来,人的生活大筐中接住的东西,很多都是偶然掉下来的。
这夜的结果是,谢晓婷并没按约定到凉亭去。直到郭颖去了凉亭,然后又回到寝室,这期间谢晓婷杳无音讯。
凌晨三点多钟,郭颖独自睡在寝室里,她想到了凉亭里红红的烟头,何教授一定还在那里凭吊二十年前的恋人。而这寝室里的上铺将一直空荡着,曾经在上面辗转翻身并说着梦话的卓然已经从人世消逝。
郭颖蒙头而睡,仿佛在躲避着这些突然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谢晓婷在这一夜的经历,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第二天醒来,当她看到眼圈黑黑的谢晓婷坐在对面床铺上发愣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原来,这一夜,谢晓婷一直留在了后山。
她和郭颖在后山山头分手时是夜里十二点一刻。当时,她拿着手电筒,从后山的背面下山,想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那边去,这样,她就避开了从正面的山谷到凉亭必须穿过的那一大片树林。说实话,从那树林穿过让人有点害怕。当时云层很低,山上黑漆漆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她摇晃着电筒下到后山背面时,才发现这里并没有路,贴着山脚全是丛丛灌木和一些稀疏的大树。
谢晓婷当时有点后悔,选择这条路线看来并不省事。但既已走到半途,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刚才在山顶上望见另一个山坡上的凉亭时,她之所以能断定出现在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是因为她以前有好几次看见何教授坐在凉亭里。她心里一直就很好奇,夜半时分,后山本是年轻人的天下,年逾半百的何教授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后山是恋爱者的天堂,难道有女学生与何教授约会?嘻嘻,师生恋,够刺激。但凉亭上始终没出现过两个人影。
谢晓婷这次决定在夜半走近凉亭,是想向郭颖证实“男人都是简单的动物”这个观点。有一次,郭颖在床头看爱情小说时入了迷,读到情深时眼泪也掉了下来,谢晓婷就笑她太天真。谢晓婷说,别信什么爱情,男人其实就想你的这个(她伸手在郭颖高耸的胸上碰了一下),他甜言蜜语其实就是想干你,就这么简单,男人都是简单的动物。
刚才在山头和郭颖分手时,她要郭颖在山头看着,当她出现在凉亭以后,就是何教授这样受人尊敬的男人,也会对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产生非分之想的。